邹延接收了盛柯发来的文档,却没着急看,刚开机的事宜颇多,他得先顾好这头,所以只打印出来装订成册,放在床头,等哪天有空了再看。
谢漪白进组的第一场戏就是和秦芊芊的对手戏,落魄的世家少爷与自立门户的女裁缝,年下姐弟恋,他没挑战过的全新领域。
编剧听从邹延的意见,将女主角郁贞的设定改为寡妇,但这条线有反转——她丈夫其实没死,在海难中幸存还生,带回了一位留洋的摩登小姐,要和她离婚再娶。
郁贞这些年兢兢业地第裁衣养家、侍奉公婆,即便收到出海经商的丈夫的死讯,也没有一刻的颓丧和软弱,用一双巧手和一把滚边刀,坚毅地撑起整个家。
然而丈夫却在轮船上与相识七天的富家女坠入爱河,二人在一场始料未及的沉船事故中侥幸活下来,更将彼此引为生死之交、金玉良缘,爱得难舍难分;携手回到上海,对抗封建礼教下的包办婚姻。
这位丈夫的扮演者是方晔。
邹延说如此讨打的渣男角色,只有影帝堪当大任;他不要一个标签化的背景板丑角或反派,他要的是有感情有挣扎的人物,渣也要渣的有理有据,绝不能扁平干瘪。
方晔是超一线的大牌演员,档期可以用“一寸光阴一寸金”来形容,所以他的戏份要集中在开机后的前两周拍完。
谢漪白和秦芊芊的戏排在上午,下午换方晔和女主角对戏,他这男主再赶去B组拍打斗戏份。
谍战剧,没几场枪林弹雨的动作戏是说不过去的。
第一天上班,方晔并没有仗着时间优势在酒店睡懒觉,而是早早地来到剧组,在一旁候场,顺便坐在监视器后面和舒霖聊聊天。
有男神在场旁观,谢漪白突然露怯了,他怕自己的偶像剧演法拿不出手,让一群视后影帝和电影人看笑话。
一开头就NG了三条,全是因为他,舒霖不得不走过来给他做思想工作。
“怎么了谢老师?昨晚没休息好吗?昨天围读剧本我们讲得很清楚了啊,你暗恋这个女人,但一来她有夫家,在守寡;二来她性格独立、事业自主,你面对她时有种仰视感;以及你的家庭不会允许你娶这种出身的妻子。多种因素交织下,你对她的感情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深藏心底;而观众又可以透过你的表演,感知到你浓烈的情绪。”
“不好意思舒导,”谢漪白实话实说道,“我紧张……”
秦芊芊和演艺圈阔别已久,今朝也是重返片场,贴心地说:“没关系谢老师,其实我也怪紧张的,毕竟第一天嘛。”
“芊姐您去喝口水吧,这边我负责。”舒霖道,他习惯分工明确,安抚和开导演员是导演的工作。
“那行吧。”秦芊芊握了握谢漪白的手臂,给他加油打气的意思,然后坐到边上休息去了。
“谢老师你紧张什么呢?我看台词走位都没问题啊。”舒霖不解其意,谢漪白拍戏的时间比他做导演还长,又不是初露头角的新人演员。
谢漪白将舒霖拉到一旁,问:“刚才方老师看了我的戏,有说什么吗?”
舒霖仍旧一知半解,不过他既然问了,便扭身朝监视器后的人说:“方老师,请您来一下。”
方晔起身走来了。
谢漪白慌张地拍打舒霖的胳膊,“谁让你叫他了!”
舒霖:“你想知道什么,问本人最快。”
“叫我有事吗?导演。”方晔问。
舒霖指谢漪白道:“您和谢老师聊两句吧,他一想到您在看,就紧张得不知道怎么演了。”
啊啊啊这个舒霖说话太直了吧,不愧为盛柯教出来的高徒啊!
谢漪白涨红着脸望着方晔,像一颗等待质检的番茄。
方晔说:“谢老师不必在意我的,这是我的个人偏好,我喜欢早点到片场观察要和我搭戏的演员,看别人演戏,能让我提前入戏,也能带给我一些启示和想法。但我通常不会去评判别人,你不用有压力。”
“那可以评判两句吗?”谢漪白的声音细若蚊蚋道,“我想听方老师的建议……”
他实在是个一心向学的人。
方晔寻思片刻,道:“很抱歉,我不是体验派或方法论者,我演戏只是靠直觉和认知,所以没有什么技巧能传授或教导他人。就算我有建议,我说的也不一定对,演戏并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标准;我只能说,如果让我来扮演锦书,那在他鼓起勇气登上郁贞家门的这一天,他应该不是亢奋或欣喜的状态,又不是捧着花上门表白。他去的是喜欢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家,会忧心忡忡,好奇又克制吧,我猜。”
多谦虚温柔啊。谢漪白心领神会道:“好的,我记住了,谢谢方晔老师。”
方晔:“叫我名字就好,我没那么年长。”
和他聊完,方晔又回到监视器后面,接过助理送来的咖啡,一点架子也没有。
舒霖:“怎么样?还紧张吗?要不再试一条?”
“给我五分钟!”谢漪白重新走入场景,酝酿和预演方才的戏。
有了方晔的指点,第四条他的状态明显有所好转;舒霖想着留下这一条保底,便拿对讲机喊:“卡,过了。”
谢漪白如临大赦,赶到监视器后看自己前几分钟的表现。
“不错啊谢老师,就按这个演,我们要的就是你这迷途小鹿似的眼神,姐弟恋嘛。”舒霖向方晔邀功道,“怎么说?方影帝,咱们谢老师很有悟性吧?一点即通。”
“嗯,演得真好。”方晔将多余的一杯咖啡递给他,“口渴吗?”
谢漪白推辞道:“不了不了,谢谢。”
他起床就灌了一杯冰美式消肿,这还没到中午,不能再喝第二杯。
而方晔平易近人、可敬可亲的印象,深深刻入了他的脑海里。
行业标杆,演员榜样。他也好想成为这样的人啊。
中午十二点,谢漪白完成了在A组的文戏拍摄任务,上车赶往B组拍打戏;晚上还有拍空镜和群演戏份的C组,但那就用不着他出镜了。
大规模投资的剧集,分多组并行拍摄,可以节约大量时间成本。
时间等于金钱,节约时间就是在省钱,邹延做了最全面的统筹规划和预算,将六个月的拍摄时长压缩成三个月。
在执行制片的监督协调下,每个组按部就班地上工,早收工早休息,拖延工时对谁都没好处,于是每个部门都团结一致、井然有序。
工作效率一提高,上班心情也会变好。
谢漪白车上吃了一顿阿楚亲手做的轻食沙拉,那是他的午饭,吃得少不会晕碳犯困,饥饿感能令他保持清醒。
不过一堆淋了油醋的羽衣甘蓝、生菜和胡萝卜下肚,谢漪白快变兔子了。
下车时他生无可恋,在B组片场见到邹延,挤出笑容走上去。
邹延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看出他这是没吃饱的怨气,跟他说下班带他去吃好的。
谢漪白能吃到好饭就开心,若不是人多眼杂,他会给邹延一个大大的拥抱。
“延哥你怎么会来这边?”他问。总制片人来现场监工,不该去主演扎堆的那一组吗?终究是视后和影帝咖位大啊。
“他们我放心,这趟专程来守着你。”
邹延带他去见B组的导演,也是本组的动作指导,香港人,普通话口音偏重,谢漪白听得费力。
他拍古装剧多年,攒下了些许舞刀弄剑的薄弱打戏基础,吊威亚和简单过两手不成问题,真打真摔那是万万不行的。
哪些他能做,哪些场景用替身,邹延得给导演交代得一清二楚,尽量减少他们的沟通障碍。
谢漪白去化了个从硝烟中走出来的灰头土脸妆,坐在椅子上等候就位排演;这还没下班他已经饿了,找邹延闲聊转移注意力道:“延哥,你问柯导了吗?电影制片的事。”
“问了,他把剧本发我了,我先看看。”
“那柯导很大方嘛,不计前嫌。”谢漪白说,他说过方觉不对,想撤回却晚了。
邹延:“这是在说我小气、睚眦必报吗?”
“没没没,是我用词不当。”谢漪白找补道,“这世界上哪里找比延哥更宽宏大量的人……”
“是不是就因为我太宽宏大量,你的胳膊肘才总往外拐?”邹延审问他。
“我没有……我嘴笨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谢漪白说不过就耍懒,“谁还没有嘴瓢的时候了……”
无心之言,往往才是真实想法。
然而邹延不想揪着这等鸡毛蒜皮的零碎细节不放,做人嘛,要学会抓大放小。
但他的试探并未因此结束。
邹延又问:“你对盛柯的评价这么高,不会拍完电影就对他移情别恋吧?”
谢漪白认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感情也是如此。如果邹延要认真地追究他有几分真心,那他是撒不了谎,他说:“那谁知道?你对我这么不放心的话,别答应我不就好了吗?”
他总是在温顺乖巧之后,露出一小枚獠牙和磨尖的爪子,未必伤人,但勾起了自称赢家的人体内某种被称之为“征服欲”的念头。
没错,无法彻底拥有,所以才欲罢不能。
邹延握住他的一只手,他的指尖修剪得平整圆滑,薄薄的手掌能捏出清晰的骨骼。
可是真的摸对了吗?邹延不能笃定,他的确喜欢这像玉却不凝滞,像风,灵活中有狭促的感觉。
他仿佛见到了那只爪子,慵懒而尖锐,轻轻划过他的心尖,留下一道雪白的痕迹,沁出殷红的血珠。
不痛,只是很痒,很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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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