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西湖上空氤氲的薄雾,洒在灵隐寺那鎏金的大雄宝殿牌匾之上时,这座千年古刹,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响起悠扬的晨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吱呀——”
紧闭了一夜的沉重山门,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从门后探出头来的,并非往日里那些笑脸迎人、慈眉善目的知客僧。
而是一颗铮亮的光头,和一张充满了异域风情、古铜色的粗犷脸庞。
那名僧人身着与中原风格迥异的暗红色僧袍,身材魁梧,眼神警惕而凶悍,如同一头守护着巢穴的野兽。
当他看到山门前那黑压压的一片、身着紫宸司玄黑劲装、手持制式官刀的肃杀队列时,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来者何人?”他用一种极其生硬,带着浓重吐蕃口音的汉语,沉声喝问道。
沈霓裳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她一身紫宸司的紧身官服,将她那英姿飒爽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她没有看那个番僧,只是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座本该香火鼎盛,此刻却死气沉沉的寺院。
“紫宸司奉旨办案。”
她身旁的一名校尉上前一步,亮出了金牌,厉声喝道:“我等要见灵隐寺方丈玄苦大师,以及在此做客的镇魔寺净明禅师!速去通报!”
那番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还是强撑着,拦在门口,用那生硬的汉语辩解道:“方丈……方丈与净明大师,正在后山闭关,为天下苍生祈福,不见……不见外客!”
“闭关?”
沈霓裳终于收回了目光,她看着那个番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讥讽的弧度。
“好一个闭关!”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瞬间穿透了清晨的薄雾!
“灵隐禅寺,乃我大虞太祖亲赐匾额的国之重寺!如今,寺门紧闭,晨钟不闻,开门的却不是我中原僧侣,而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番邦野僧!”
她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鹰隼般死死地锁定了那个番僧!
“我来问你!”
“玄苦方丈何在?!净明禅师何在?!这寺中上千名僧侣,又在何处?!”
“你一个番僧,又凭什么在此处看守山门?!”
这一连串如同连珠炮般的质问,句句诛心!彻底撕碎了对方那不堪一击的谎言!
那番僧被她这股锐利无匹的气势所慑,竟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充满了慌乱,支支吾吾,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拿下!”
沈霓裳不再与他废话!
她知道,叶问卿给她的情报全是真的!这座寺院已经出事了!
“是!”
她身后的紫宸司精锐,齐声应喝,拔刀便要上前强闯!
然而就在这时——
“阿弥陀佛。”
一声沉浑如洪钟大吕,却又带着几分古怪音调的佛号,突兀地从那山门之后传来。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实质般的压力,竟是让那些正准备前冲的紫宸司精锐,都感到胸口一闷,脚步不自觉地为之一滞!
高手!
绝对的高手!
沈霓裳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山门之内,一道如同铁塔般魁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番僧之后。
来者同样是一名番僧。
他**着上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纹满了密宗的经文咒印,浑身的肌肉如同磐石般高高坟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尊从地狱中走出的怒目金刚,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蛮横霸道的威压!
沈霓裳和他身后的紫宸司精锐,在那人出现的瞬间,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他们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番僧,与刚才那个守门的喽啰,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之上!
这是一个真正的从血与火中走出来的怪物!
然而,那怪物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
他那双如同草原孤狼般的眼眸,缓缓地从山门前那队列森然的紫宸司众人身上扫过。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手持利刃的朝廷鹰犬。
更像是在审视一群待宰的羔羊。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队列最前方,那位身形虽然娇小,气势却最为凌厉的沈霓裳身上。
他将那如同蒲扇般的大手单手立于胸前,对着沈霓裳,行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看不懂,却又带着几分庄严肃穆的吐蕃佛礼。
“吾乃,吐蕃金刚寺护法,巴桑。”
他的声音沉浑如钟,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
他说着汉话,虽然音调有些古怪,却字正腔圆,充满了力量。
“不知各位大人,驾临我佛门清净之地……”
他微微抬起头,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夹杂着轻蔑与好奇的笑意。
“……有何指教?”
那一声不卑不亢,却又充满了无形压力的“有何指教”,如同两块巨大的磨盘,狠狠地挤压着山门前这片小小的空间,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凝重。
那些普通的紫宸司校尉,在这股蛮横霸道的气场面前,甚至感觉有些呼吸不畅,额角已不自觉地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然而,身为这支队伍的统帅,端坐于马背之上的沈霓裳,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英气的俏丽脸庞上,却依旧是那副冰冷如霜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动摇。
她没有回答巴桑的问题。
她只是握住了腰间那柄从未出鞘过的佩刀刀柄。
“铿——!”
伴随着一声清越的龙吟,那柄代表着紫宸司掌令使身份的听风刀出鞘了一寸。
仅仅只是一寸。
但那一道乍泄的如同秋水般的凛冽寒光,却仿佛一柄最锋利的锥子,瞬间,便将巴桑那如同山岳般沉凝的气场,刺破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整个山门前的压抑气氛为之一松!
沈霓裳的目光,在这一刻,也变得如同她手中的刀锋一般,锐利,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她看着眼前的巴桑,嘴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弧度。
“巴桑护法,是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
“首先,你要搞清楚一件事。”
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那座千年古刹的牌匾,又扫过周围这片属于大虞的山河。
“这里,是我大虞的疆土。”
“其次,”她将目光,重新锁定在巴桑那双充满了侵略性的野兽眼眸之上,没有丝毫的退让。
“我此来,代表的是紫宸司,是朝廷,是陛下。我来找的,是我大虞册封的国之重寺,灵隐寺的住持。”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如同出鞘的刀锋!
“所以,现在……”
“我才想问问你,巴桑护法。”
“你们这群连中原话都说不囫囵的番邦和尚,堵在我大虞国寺的山门前,拦住我这个朝廷命官的去路……”
“又是什么意思?”
沈霓裳那番话,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利刃,字字句句,都占据着“国法”与“大义”的制高点,将巴桑那“鸠占鹊巢”的行为,血淋淋地剖开!
她身后那些本已有些气馁的紫宸司校尉,在听到这番话后,士气大振!个个挺直了腰杆,手中的钢刀,再次握紧!
他们,代表的是朝廷!是法度!
岂容一个番僧在此放肆!
然而,面对这几乎是“指着鼻子骂”的质问,巴桑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慌乱或愤怒。
恰恰相反。
他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如同计谋得逞般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这个。
等的就是你紫宸司先摆出这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呵呵……原来,是误会了。”
巴桑竟是收起了那身蛮横霸道的气场,对着沈霓裳,再次行了一个吐蕃佛礼,姿态,竟是比之前还要“恭敬”几分。
“大人息怒。我等并非拦路,而是在此迎客。”
“迎客?”沈霓裳眉头紧蹙,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然也。”
巴桑不疾不徐地,从自己那宽大的僧袍内侧,取出了一卷由明黄色锦缎包裹,盖着鲜红国印的卷轴。
他双手,将那卷轴,=高高捧起。
“我等奉国主之命,前来中原,皆是因=收到了贵国礼部签发的国书。”
他说着,竟是缓缓地将那份国书,在沈霓裳和所有紫宸司校尉的面前彻底展开!
那国书之上,汉语与吐蕃文字并列,辞藻华丽,字字句句,都写得清清楚楚!
“……为显天朝之仁德,促两国之邦交,弘扬无上之佛法,兹特遣国使,恭请吐蕃金光寺高僧代表团,于金秋之月,驾临我大虞江南,与镇魔寺高僧一同,共举‘水陆普度无遮大会’,为我朝河南道及天下苍生祈福禳灾……”
国书的末尾,不仅盖着礼部那硕大的官印,甚至还有中书省的副署,以及当朝宰相赵崇恩的亲笔签名!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份程序完备、无懈可击的官方邀请!
“轰——!”
这份国书,比刚才巴桑那山岳般的气势更具杀伤力!
它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在场每一位紫宸司成员的脸上!
沈霓裳死死地盯着那份国书,盯着上面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赵崇恩的签名,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夹杂着愤怒与屈辱的火焰,猛地从胸腔中直冲而上!
好!
好一个赵崇恩!
他竟是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这群来自西域的饿狼,披上了一件“祈福高僧”的华美外衣,让他们能大摇大摆地,踏入中原的腹地!
“现在……”
巴桑看着沈霓裳那铁青的脸色,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得意。
他缓缓地收起国书,用一种充满了“歉意”和“无辜”的语气,缓缓开口。
“……大人,您可还有什么……指教?”
那份由赵崇恩亲笔署名的国书,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沈霓裳和所有紫宸司探员的心头。
欺君罔上!
引狼入室!
沈霓裳的心中,闪过了无数个足以将赵崇恩抄家灭族的罪名!
但她知道,在看到这份国书的这一刻,所有的指控,都变得苍白无力。
因为,赵崇恩,将这一切都包裹在了“程序”和“规矩”这层最坚硬的外壳之下!
“不可能!”
沈霓裳的脸上,血色褪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充满了震惊与不甘的反驳!
“如此重大的佛法交流,两国邦交!为何我紫宸司上下,从未收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
这是她的失职,更是她心中最大的疑点!
然而,她这句本是出于专业本能的质问,却恰好,落入了巴桑早已为她准备好的语言陷阱之中!
只见巴桑那张本已恢复了几分“恭敬”的粗犷脸庞上,瞬间,露出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充满了夸张与不解的表情。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看着沈霓裳,用一种极其无辜的语气,反问道:
“这位大人,您说什么?”
“我们吐蕃国师,与贵国礼部商谈邦交事宜。”
“我们金刚寺,应邀前来,是与镇魔寺进行佛法交流。”
“我们所有的行程、食宿,都是由各地府衙在安排。”
他每说一句,都刻意地加重了那些“职能部门”的名字。
最后,他看着沈霓裳,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最纯粹的“困惑”与最恶毒的“天真”。
“……这一切,似乎……都与你们紫宸司,没有什么关系啊?”
“——还是说……”
他顿了顿,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淳朴的、不懂中原官场规矩的番僧,用一种好奇的、求教般的语气,缓缓开口:
“……在贵国的朝堂之上,连礼部与地方府衙的事务,如今,也都需要先向紫宸司报备了吗?”
“……贵司这手,可伸得……真够长的啊。”
巴桑那最后一句看似“天真”、实则恶毒到了极点的话语,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沈霓裳的脸上。
沈霓裳死死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那双总是充满了英气的眼眸中,燃烧着几乎要凝为实质的滔天怒火!
她身后的那些紫宸司精锐,也同样个个脸色涨红,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只要沈霓裳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用最锋利的刀锋,去捍卫紫宸司的尊严!
然而……
沈霓裳,终究没有下这个命令。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无辜”的、如同铁塔般的番僧。
她知道,自己今天从一开始就输了。
她输给了赵崇恩那只老狐狸,也输给了眼前这个看似粗犷、实则心机深沉如鬼的怪物!
在对方手持“合法国书”的情况下,强行闯入,那便是紫宸司“无故冲击友邦使团”,理亏在先。
而动手……
她看了一眼巴桑身后那几个如同石雕般、气息渊渟岳峙的红衣番僧,又感受了一下巴桑本人那如同山岳般深不可测的实力……
她知道,一旦动手,自己或许能凭借紫宸司的绝顶轻功侥幸逃脱。
但她今天带来的这些……跟了她数年、早已情同手足的兄弟,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座山门。
她不能,拿他们的命去赌自己的一时之气。
看着沈霓裳那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色,巴桑脸上的“困惑”,终于化为了一个充满了胜利者姿态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赢了。
他将那份国书重新收好,然后对着沈霓裳,再次行了一个吐蕃佛礼,语气,却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逐客”之意。
“沈大人,既然误会已经解开,那便请回吧。”
“玄苦方丈与寺中众位高僧,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水陆普度大会’闭关清修,斋戒沐浴,实在不便再见任何外客了。”
他说着,甚至都没有再看沈霓裳一眼,只是对着身旁那几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他自己的手下,用吐蕃语,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关门,送客。”
“吱呀——哐当——!!!!”
那扇厚重的、雕刻着怒目金刚的朱红寺门,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关上!
最后一缕门缝闭合的瞬间,将沈霓裳那张铁青的脸,和门内巴桑那充满了轻蔑的笑容,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门外,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回荡在山门前、充满了无尽羞辱的关门巨响。
“大人……”
一名校尉不甘地开口,手依旧按在刀柄之上。
“……我们走。”
沈霓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猛地一勒马缰,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而去。
她身后的紫宸司众人,也只能带着满腔的憋屈与不甘,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们来时,气势汹汹,如同出鞘的利剑。
去时,却灰头土脸,如同吃了败仗的残兵。
而马上,沈霓裳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股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烈、也更加危险的火焰。
赵崇恩……
金刚寺……
她知道,这场仗,绝不会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