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地,从那片深沉的、充满了桂花糕香气的梦境中抽离。
耳边传来了风吹过的细微的“呜呜”声。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血腥、药草与尘土的味道。
唐雪缓缓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梦中那明媚的江南暖阳,而是土地庙那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陆离的横梁,以及从房顶破洞中透下来的一缕清冷而熹微的晨光。
她活下来了。
胸口依旧传来一阵阵如同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她之前那场惨烈的战斗并非虚幻。她试着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用木板和布条仔细地固定了起来。胸口的伤处,也覆盖着一层清凉的、带着奇异香气的草药。
“……醒了?”
一道沙哑的、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却又强行装出一副“懒洋洋”语调的声音,在她的身旁,响了起来。
唐雪艰难地转过头。
只见碧灵正靠在她身旁不远处的神像基座上,手中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那把属于唐雪的早已断裂的蝉翼刀。
清晨的微光透过破洞,恰好洒在她的侧脸上,将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妖媚的俏脸,映照得有些不真实的苍白。
她的嘴唇干裂,眼下带着一圈浓重的青黑,那双总是流转着狡黠光芒的琥珀色眸子,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显得有些黯淡无神。
她在强撑着。
唐雪一眼便看了出来。
这个总是表现得无所不能的妖女,此刻的状态几乎和自己一样糟糕。
“我还以为……”碧灵打了个哈欠,仿佛真的只是刚刚睡醒,“……唐姐姐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睡下去,让我一个人给你收尸呢。这荒郊野岭的,挖个坑可费劲了。”
她说着最恶毒的玩笑话,但那双在看到唐雪醒来后、不自觉地微微放亮的眼睛,却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情绪。
唐雪没有理会她的调侃。
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碧灵身旁那些早已僵硬的野兽尸体,以及地面上那圈尚未完全消散的诡异毒粉。
她不需要问,便能想象出,在她昏迷的这一天一夜里,这个同样身受重伤的女子,是如何一个人,在这座危机四伏的破庙中,撑过了这漫长而危险的黑夜。
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极其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情绪,很复杂。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自身无力的愤怒,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发自内心的触动。
“……水。”
最终,千言万语,都只从她那干裂的唇间,挤出了这一个字。
“啧,刚醒就使唤人。”
碧灵嘴上抱怨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挣扎着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了。
她强撑着,从角落里,取过一个水囊,递到了唐雪的嘴边。
唐雪就着她的手,小口地、贪婪地,喝着那甘甜的清水。
清凉的水,滋润了她干涸的喉咙,也让她那混沌的头脑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喝完水,看着碧灵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快夸我”的疲倦脸庞,沉默了片刻。
最终,她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多谢。”
声音,生硬,别扭,却又无比真诚。
碧灵闻言微微一愣。
随即,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脸上,竟是难得地,浮现出了一丝同样很不自然地红晕。
她猛地直起身,将水囊扔回唐雪的怀里,转身背对着她,用一种夸张的、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的语气,大声说道:
“谢什么谢!你别忘了,咱们现在可是同生共死!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我救你,就等于救我自己!”
“还有!你欠我的,又多了一条命!我看你拿什么还!”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牙尖嘴利的妖女。
唐雪看着她那看似张牙舞爪、实则连耳根都有些微微泛红的背影,那颗因为梦境和现实的冲击而变得无比沉重的心,在这一刻,竟是莫名地轻松了些许。
她缓缓地靠着冰冷的神像基座坐了起来,看着从破洞中透进来的、那缕越来越明亮的晨光。
那是属于新的一天的光。
在这片被罪恶与绝望所笼罩的废墟之上,她们终究还是等来了天亮。
那份短暂的、充满了别扭感的温情,很快便被更加严峻和残酷的现实所取代。
唐雪在碧灵的帮助下,检查了一下自身的伤势。
情况很糟糕。
拓跋铁山那石破天惊的一斧,虽然被蝉翼刀挡下了大半的力道,但那股蛮横的劲力,依旧震断了她数根肋骨,更是让她本就有旧伤的内腑雪上加霜。
而之前为了强行催动的内力,更是让那三根镇压着缠魂蛊的冰心针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她能感觉到,自己丹田之内,那股属于冰心针的寒意,正在一点点地减弱,而那只蛰伏已久的蛊虫,则开始重新变得躁动不安。
她现在,别说动武,就连调动一丝像样的内力,都极其困难。
碧灵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那一记不顾后果的催命魔音,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元气。她现在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像是被掏空了的棉絮,别说驱使毒虫,就连走路都有些发软。
“我们两个,”碧灵靠在神像的另一侧,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自我调侃道,“现在,恐怕随便一个喽啰,都能把我们给宰了。”
“堂堂的唐门高手和五毒教妖女,混成我们这样,也算是头一份了。”
唐雪没有说话。
她只是默默地从那只早已破损不堪的包裹里,取出了一些金疮药递给了碧灵,然后开始为自己处理手臂上那些被划开的细小伤口。
沉默,便是她对这份困局,最直接的默认。
“喂,唐姐姐。”碧灵看着窗外那越来越亮的天光,那双本已黯淡的琥珀色眸子里,重新浮现出了一丝属于噬心蝶的精明的算计,“你说我们两个现在的人头,值多少钱?”
唐雪的动作微微一顿。
碧灵自顾自地,用一种评估货物的语气,分析道:“之前,我们只是紫宸司和幽冥府的钦犯和目标。赏金虽然高,但敢来碰我们的,大多也只是一些亡命之徒和想投机取巧的江湖门派。”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弧度。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啊。”
“我们,可是‘行刺’了北境节度使呼延烈,并‘重创’了他的‘悍将’!”
“我敢打赌,”碧灵看着唐雪,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现在,一张盖着节度使大印,针对我们二人的格杀令,恐怕已经从大营里发出来了。”
“用不了三天,整个河北道,上至官府兵卒,下至地痞流氓,都会知道——”
“有两个长得不错的女刺客,她们的项上人头,足以换来普通人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甚至是一份能光宗耀祖的军功。”
唐雪包扎伤口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碧灵想说什么了。
如果说,之前的追杀,还仅仅局限于“江湖”的层面。
那么从现在开始,她们将要面对的,是整个河北道、乃至于整个北境的、来自官方与民间的天罗地网!
她们将再无任何可以容身的角落。
任何一张陌生的脸,都可能成为她们的催命符。
前路,已是绝境。
当唐雪与碧灵的名字,即将随着呼延烈的“格杀令”,传遍整个北境之时。
千里之外,南方的苗疆十万大山,依旧是一片湿热而原始的景象。
只是,如今这片广袤的雨林之中,那份属于自然的宁静,早已被一股紧张而肃杀的气氛所取代。
远离五毒教总坛神女峰数百里之外,一处地势险要、终年被毒瘴所笼罩的隐秘山谷深处,竟是拔地而起了一座宏伟而诡异的黑色宫殿。
宫殿完全由黑石垒砌而成,墙壁之上,雕刻着无数扭曲的毒蛇与蟾蜍的图腾,它们在缭绕的瘴气之中若隐若现,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邪异气息。
这里,便是如今五毒教的叛教者们,新的巢穴——万毒殿。
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来临前的死水。
“废物!一群废物!”
一声如同雄狮般的雷霆怒吼,轰然炸响!震得整个大殿都嗡嗡作响!
一个身材魁梧得如同巨熊、**着上身、浑身刺满了狰狞蟾蜍纹身的壮汉,猛地一脚,将跪在下方的石莽,狠狠地踹飞了出去!
“噗——!”
本就有伤在身的石莽,如同一个破麻袋般撞在了远处的石柱之上,当场便喷出了一口逆血,再也爬不起来!
那壮汉,正是原五毒教五大使者之一、以一身霸道毒功和横练肉身著称的圣蟾使,石破山。
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杀意,死死地盯着同样跪在一旁、浑身剧烈颤抖的乌骨刹。
“乌骨刹!我把教内最精锐的一批圣灵卫交给你!让你去中原,带回圣蛊笛和一个小丫头的脑袋!你都给我带回来了什么?!”
石破山一步步地逼近,他那巨大的身影,在乌骨刹的面前,投下了如同山岳般的阴影。
“人!没带回来!”
“笛子!也没带回来!”
他猛地伸手,如同拎小鸡般,将身材瘦小的乌骨刹从地上提了起来,眼中杀机毕现!
“你说,我留着你这等无能之辈,还有何用?!”
“大……大师兄,饶……饶命……”乌骨刹被他掐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回到苗疆,等来的,竟是如此雷霆的怒火。
“哼!死吧!”
石破山冷哼一声,五指猛地收紧,便要当场将乌骨刹的脖子彻底捏断!
然而,就在此时——
一道阴柔而娇媚的声音,从大殿另一侧的阴影中,悠悠地传了过来。
“师兄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呢?”
“妹妹她,虽然损兵折将,但也并非全无收获啊。”
随着话音,一道婀娜的身影,缓缓地从那蟠龙柱的阴影后,走了出来。
来者,是一个身着艳丽紫色蛇纹长裙的貌美女子。她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中,却总是流转着如同毒蛇般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她正是五大使者中,最为神秘、也最为心机深沉的圣蛇使,佘青影。
石破山看到她,眼中那暴戾的杀气,才稍稍收敛了几分。
他冷哼一声,将早已吓得半死的乌骨刹,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哼!收获?她带回了什么收获?”
佘青影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乌骨刹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娇媚,但眼神,却比石破山的怒火,更令人感到冰冷。
“乌骨刹长老,”她柔声问道,“告诉大师兄,你在中原,都看到了些什么?听到了些什么?”
乌骨刹浑身一颤,连忙挣扎着,将自己在中原的所有见闻——从藏剑山庄的惊变,到那场大闹灵隐寺的风波,以及江湖上流传的、关于“金陵密会”和“沙海鬼医”的种种传闻,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她说完之后,整个大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石破山那总是充满了暴戾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凝重。
而佘青影,则缓缓地,笑了起来。
“大师兄,你看。”她走到石破山的身旁,用那柔若无骨的手,轻轻地为他抚平了因为愤怒而紧锁的眉头,声音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那个小丫头,非但没死,反而还搅动了整个中原的风云。”
“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如同毒蛇在吐着信子。
“她,似乎正在替我们,去寻找二十年前,月奴那个贱人真正的死因啊。”
就在万毒殿内暗流涌动之时。
神女峰上的女娲神殿之内,气氛同样算不上祥和。
月华如水,透过山巅稀薄的云雾,洒在那座由巨大黑色山岩雕琢而成的、古老而庄严的圣殿之上。
殿内,一个身着华贵黑色教主长袍、脸上戴着一张金色蝎形面具的身影,正背对着殿门,静静地凝视着墙壁上那副描绘着五毒先祖与圣蛊的古老壁画。
她便是月奴失踪之后,临危受命,执掌教派二十年之久的现任代理教主,原圣蝎使——蛮姬。
“……百足长老,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她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道瘦长的、如同竹竿般的身影,从殿门口的阴影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来者,是一个面容枯槁、双眼深陷、嘴唇极薄的老者。他身上穿着一件绣满了狰狞蜈蚣图腾的暗红色长袍,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如同在地上滑行,正是五大使者中,最为年长、也最为滑头的圣蜈使,百足。
“呵呵,教主说笑了。”百足长老发出一阵如同夜枭般的干笑,他走到蛮姬身后数步的距离,便停了下来,微微躬身,“老夫只是听闻,乌骨刹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从中原回来了?不知,可曾带回什么好消息?”
蛮姬缓缓地转过身,金色面具之下,那双锐利的眼眸,冷冷地盯着他。
“好消息?她只带回了损兵折将的耻辱,和一堆关于那个小丫头的、无用的流言。”
“哦?是吗?”百足长老那双深陷的眼眶里,闪过一丝不易察明的光,“那还真是可惜了啊。我还以为,这次能将圣蛊笛,从那个小丫头手里,拿回来呢。”
“哼,百足。”蛮姬的声音,冷了下去,“你今日来,恐怕不只是为了问这个吧?”
“我听说,石破山那个叛徒,最近又派人来‘拜访’你了?”
百足长老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教主明鉴。那石破山,毕竟与老夫有些旧交。他派人送些山货过来,老夫也不好直接拒之门外嘛。”
“旧交?”蛮姬冷笑一声,“我只怕,这‘旧交’,谈着谈着,就要把你这个五大使者中的元老,也谈到他那个所谓的万毒殿里去了!”
这番话说得极其直白,毫不留情,几乎是彻底摊牌!
百足长老的脸色,也终于沉了下来。他抬起头,那双如同毒蛇般的眼睛,与蛮姬那毫不退让的目光,在空中,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大殿之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危险!
良久,百足长老才再次发出一阵干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教主说笑了。老夫这点微末道行,岂敢与石破山那等人为伍?老夫老了,只想在这神女峰上安度晚年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只是……教主啊……”
他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本该属于真正教主的宝座,幽幽地说道:“这教派,一日不可无主。您‘代理’教主之位,也已经二十年了。”
“月奴教主,她……”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叹息。
“……恐怕,是回不来了啊。”
“您也该为自己,为我们这些还忠于圣蝎峰的老家伙们,好好地打算打算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停留,对着蛮姬,再次行了一礼,便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蛮姬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有那双隐藏在金色面具之下的、紧紧握成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怒火。
她知道,百足这个老狐狸,是在向她要价。
他不会轻易地倒向任何一边。
谁能给他足够的利益,谁能给他一个确定的未来,他就会成为谁的一把刀。
“打算……”
蛮姬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眸,看向了大殿之外,那轮悬挂于苗疆夜空之上,清冷而孤寂的弯月。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另一道身影。
那道,二十年来一直隐藏在千蝶谷深处,让她忌惮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的蝴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