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雪感觉自己正缓缓地向着冰冷且一望不到底的深海海底坠落。四周是令人窒息的压力,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她的胸腔,让她喘不过气。
她想挣扎,想向上游去。
但她的身体却从未有过的疲惫。
算了吧。
就这样沉下去,也挺好。
她突然觉得好累。
她想家了。
她想回到那个终年不见天日,充满了铁屑味的千机谷。想回到那个尽管压抑,却承载了她所有童年与过往的地方。
那里,至少还有一小片属于她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角落。
“……凭依……”
就在她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之时,一道声音穿透了万丈深渊,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耳畔。
很熟悉。
很温暖。
她拼命地,想要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凭依……”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唐雪那混沌的意识,猛地一颤!
她终于,回想起来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呼唤她这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
是苏晚雪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没有混乱的军营,没有冲天的火光,也没有那刺鼻的血腥。
只有一片熟悉的被午后暖阳所笼罩的宁静。
窗外是几竿翠绿的修竹。窗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她记忆最深处的墨香与书卷气。
这里,是她六岁之前,与母亲一同居住的唐家堡那座小小的晚雪居。
不远处,一名身着浅绿色的江南风格衣裙的妇人,正安静地站在书桌前。她低着头,似乎正在教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研墨,写字。
“……‘雪’这个字,要这么写……你看,像不像,我们江南冬天时,那飘落的雪花……”
只有一个背影。
一个单薄、温柔,却又在唐雪的记忆中,足以抵挡整个世界风雨的背影。
“娘……”
唐雪张开了嘴,下意识地,想要喊出那个已经在她心中,尘封了数年的称呼。
但下一秒,她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像是被困在了这幅回忆画卷之外的、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孤魂。
她控制着自己那虚幻的身体,拼了命地,想要向前,想要绕到前面,再看一眼那张在记忆中早已模糊、温柔的脸庞。
但她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她与那个背影之间,都隔着一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距离。
她永远都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一股巨大的、被隔绝的无助与悲伤,瞬间淹没了她。
她缓缓地蹲了下来,将脸埋进了双膝之间。
那双总是充满了冰冷与倔强的凤眸里,第一次,不受控制地闪出了点点晶亮的泪光。
“姐姐,你怎么哭了?”
一道稚嫩的、带着几分好奇的童声,在她的身旁,轻轻响起。
唐雪猛地抬起头。眼前的书房与母亲早已如烟般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小小的粉色襦裙、扎着两个羊角辫,粉雕玉琢的小小身影。
她的脸,与唐雪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柔和了许多。那双同样漂亮的凤眸里,没有生人勿近的冰冷,只有属于孩童的好奇与天真。
正是六岁时的、还叫做“唐凭依”的她自己。
唐雪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指尖,传来了一丝冰凉的湿意。
她真的哭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我没有。”她几乎是本能地、用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否认道。
“你就有!”小小的唐凭依却不依不饶,她歪着小脑袋,指了指唐雪的眼睛,“你看,都红了。是不是……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告诉爹爹!让爹爹用他那个会飞的‘大鸟’去啄他!”
她口中的“大鸟”,是唐无为早年做给她玩的一个机关鸢。
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烂漫、还活在父母羽翼之下的自己,唐雪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谁欺负我。”
“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唐凭依眨了眨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唐雪。”
“唐雪?”小唐凭依的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那模样,像个小大人,“好奇怪的名字哦。听起来冷冰冰的。”
她掰着自己的小手指,一脸认真地说道:“我们是‘凭’字辈的呀。你看,有凭月姐姐,有凭锐哥哥,还有我,叫凭依。娘亲说,‘凭依’,就是希望我能有所依靠,能活得开开心心的。姐姐你为什么不叫‘凭’字辈的名字呢?”
唐雪的心,被这句天真的问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小唐凭依那纯粹的目光,低声解释道:
“……因为,这是爹爹为了纪念娘亲,才为我改的。只要我还叫‘唐雪’,娘亲……就永远没有离开。”
这是一个她说了无数遍,也用来欺骗了自己无数遍的理由。
然而,小唐凭依那孩童般的逻辑,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瞬间,戳穿了她所有的自我欺骗。
“可是……娘亲不是已经走了吗?”
小唐凭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残忍。
“那天,爹爹抱着娘亲哭了好久好久,然后好多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我再也没见过娘亲了。”
她看着因为她的话而身体剧烈一颤的唐雪,眼中充满了不解。
“而且,爹爹是想让你成为娘亲的雪。可你不是娘亲呀。”
“姐姐你,就是你自己呀。”
就是你自己呀……
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狠狠地敲击在唐雪那早已被仇恨与责任所填满的灵魂之上!
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她活成了父亲眼中的那片“雪”。
她活成了唐门需要的那柄“利刃”。
却唯独不像那个会哭会笑的、也曾渴望过依靠的“唐凭依”。
“姐姐,”小唐凭依看着她那瞬间煞白的脸色,有些害怕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你身上……有好多血的味道。你是不是……一直在和人打架呀?”
“为什么要打架呢?打架一点都不好玩,会疼的。”
唐雪的嘴唇动了动,那个早已被她刻在骨子里的理由,再次浮上了心头。
“……因为,我要查明真相。为大伯,为唐门,洗刷冤屈。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小唐凭依似懂非懂地重复着这个词。
随即,她又抬起头,用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凤眸,看着唐雪,问出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那姐姐你开心吗?”
“……我看到你在哭。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开心?”
“娘亲以前总说,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要让自己开心。如果你做的事情,让自己一点都不开心,那这件事……是不是……就是做错了呀?”
做错了吗?
唐雪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看着陷入沉默的唐雪,小唐凭的依似乎也感觉到了那份沉重的悲伤。
她不再多问。
只是学着记忆中母亲的模样,笨拙地,从自己那小小的、绣着一朵莲花的荷包里,摸索了半天。
最终,她摸出了一块已经有些碎了的、小小的桂花糕。
那是她记忆最深处的、属于母亲的味道。
她踮起脚,用那双小小的手,努力地将那块桂花糕,递到了“长大后的自己”的嘴边。
她仰着小脸,露出了一个天真而灿烂的笑容。
“姐姐,别哭了。”
“吃块糕,就甜啦。”
那块带着几分暖意的桂花糕,和那句天真烂漫的“吃块糕,就甜啦”,如同一道最温暖的阳光,照进了唐雪那片被冰封了十几年,冰冷而黑暗的心湖。
她感觉自己那不断下坠的身体终于停止了。
四周那令人窒息的海水,开始缓缓退去。
一缕久违的暖意,开始从她四肢百骸的最深处慢慢地苏醒。
现实之中,荒芜的官道旁,破败的土地庙内。
篝火早已在深夜的寒风中,燃尽了最后一丝余温,只剩下一点点明明灭灭的猩红色火星。
碧灵,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唐雪的身旁。
她的状态很差。但至少还活着。
那一夜,当唐雪被拓跋铁山一斧重创,她自己被韩鸦逼入死角,当玄鸟也挣脱了束缚远遁,她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就在那最危急的时刻,数十道身着紫宸司玄黑劲装的身影,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鬼魅,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从外围,强行撕开了呼延烈大军的防线,硬生生地,杀出了一条血路!
为首之人,正是紫宸司的李雪!
李雪和她的手下,并没有恋战。
她们的目标很明确。
她们以一种极其高效的方式,冲到了唐雪和碧灵的身边,架起二人,便立刻向着早已准备好的退路,撤离而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她们将唐雪和碧灵,带到了这处土地庙。为她们留下了足够的伤药、干粮和清水。
然后,不等碧灵开口询问,李雪便留下了一句冰冷的话语。
“提督大人说了,你们的命,在所有事情了结之前,还不能死。”
“但也仅限于此。”
说完,她便带着所有的紫宸司探子,如同她们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他们救了人。
然后又把她们扔回了这片危机四伏的江湖。
碧灵从回忆中抽离。
她看着眼前这堆早已冷却的篝火,心中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
她知道谢玄此举的用意。
她们,从玄鸟的猎物,再次,变回了谢玄手中的棋子。
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未曾合眼。
她的身体,同样早已到了极限。元气大伤未愈,又遭遇连番恶战,再加上背负着唐雪一路奔逃的消耗,此刻,她只要稍稍一动,五脏六腑便会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但她却不敢睡。
更不能睡。
她的身旁,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早已变得僵硬冰冷的野兽的尸体。有野狼,也有饥饿的山猪。
而在她们所在的这片小小的“安全区”之外,一圈由她洒下闪烁着诡异磷光的特制毒粉,正在黑暗中,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警告。
这一天一夜,她便是用这种方式,用自己那早已所剩无几的元气和毒药,击退了一波又一波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野兽,和那几个同样在荒野中游荡,眼神不善的流民。
她的神经,早已紧绷到了极致。
只要庙外稍有风吹草动,她那只握着袖弩的手,便会不受控制地,猛地一紧。
她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只是因为,她真的,很怕。
很怕在这个举目无亲、四面皆敌的世界上,再变回孤零零的一个人。
碧灵伸出那只因为过度疲惫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探了一下唐雪额头的温度。
依旧滚烫得吓人。
“喂……唐凭依……”
她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低声嘟囔道。
“你再不醒过来……我可真的要撑不住了啊……”
“到时候,我们两个,就真的要在这鬼地方,一起变成那些野兽的点心了……”
她的话音刚落。
唐雪那长长的睫毛,竟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