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皇城,紫宸殿。
这里,是整个帝国权力的中枢。
殿外,天光明亮而和煦,将巨大的汉白玉广场照得一片煌煌之威。
殿内,光线却略显昏暗,巨大的蟠龙金柱,在角落的阴影里,投下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龙涎香、朱砂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没有百官朝拜的喧嚣,也没有宦官宫女的穿行。
这,是一场只有寥寥数人参与的小会。
但殿内这几个人,却足以决定天下数千万人的命运。
龙椅之上,当今天子李御,正有些慵懒地斜靠在软垫之上。他看起来不过四旬的年纪,面容依旧俊朗,只是眼下的乌青和略显虚浮的脸色,昭示着其常年耽于声色犬马的宫廷生活。
他的手中,没有奏章,只有一个由西域进贡的琉璃酒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葡萄酒。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酒液在光线下折射出的迷离的光彩。
而在他的下方,御阶两侧,六位身着各色绯紫官袍的大臣,正泾渭分明地,分列而站,神情肃穆,落针可闻。
左侧,以当朝太师、中书令赵崇恩为首。他身后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吏部尚书,以及那位新近崭露头角、被视为赵派新星的礼部尚书。
右侧,则以那位面如冠玉、身着翰林学士官服的杨暄为首。他的身旁,是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以及一位同样出身外戚杨家的年轻人。
这两拨人,代表着当今朝堂之上,最强大的两个派系——“赵派”与“杨派”。
他们已经沉默地对峙了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似乎是厌倦了这无聊的沉默,龙椅之上的天子,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用一种仿佛在讨论天气般随意的语气,开了口。
“江南,最近似乎很热闹啊。”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杯中的酒。
但这一句话,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回陛下。”
吏部尚书,那位赵派的干将,立刻出列,躬身奏道:“臣,有本要奏。近日,江南武林大乱,起因乃是藏剑山庄与镇魔寺,公然违抗朝廷法度,私藏紫宸司下发海捕文书中的钦犯,致使钦犯逃脱,至今下落不明。此举,无异于藐视皇权,公然与朝廷为敌!臣恳请陛下,降下雷霆之怒,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他话音未落,对面的工部尚书,那位杨派的核心成员,立刻冷笑一声,出列反驳:
“王大人此言差矣!据臣所知,此事起因,乃是幽冥府妖人,在藏剑论剑大会上恶意挑拨。而那所谓的‘钦犯’,本就是因幽冥府的栽赃陷害而流亡。镇魔寺与藏剑山庄,皆乃我中原武林之泰山北斗,素来忠君爱国,岂会无故包庇钦犯?此事背后,必有蹊跷,恳请陛下明察!”
两派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很快便将矛头,从“江湖事”,引向了对方背后那若隐若现的幽冥府。
龙椅之上的天子,却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争吵。
他只是又晃了晃酒杯,再次用那慵懒的语调,问了第二个问题。
“河南道的蝗灾……朕听说,已经快吃光了半个州了?”
这一次,轮到杨暄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硬着头皮,出列奏道:“回……回陛下。河南道灾情,确实……确实比预想的要严重一些。但……但户部早已拨下钱款,负责赈灾的陈大人,也……也已在尽力安抚灾民,想必……想必很快便能控制住局面。”
他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毫无底气。
赵崇恩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天子依旧没有抬头。
他只是将杯中的酒,缓缓地一饮而尽。
然后,用那只空了的琉璃杯,在身旁的龙案之上,轻轻地、磕了一下。
“咚。”
一声轻响。
却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了杨暄的心上,让他浑身一颤,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天子,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醉意和慵懒的眼眸,在这一刻,却变得异常的清亮和冰冷。
他看着御阶之下的杨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尽力?”
他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朕的杨国舅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九幽之下的寒风,瞬间吹散了殿内所有的暖意。
“你那个负责赈灾的陈大人,上个月,刚花了八十万两雪花银,从西域买了一匹汗血宝马。”
“这件事,你知道吗?”
天子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杨暄的侥幸心理!
“噗通!”
他双腿一软,竟是直接跪倒在了金砖之上!
那张总是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红润的面庞,此刻,已是血色尽褪,一片煞白!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那个陈大人,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杨家最忠诚的一条狗!那匹所谓的“汗血宝马”,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孝敬最终是流进了他杨国舅的府里!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他以为远在天边的皇帝,只会被他那些精心粉饰过的奏章所蒙蔽!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都如同掌上观纹般,被这位看似“昏聩”的天子,看得一清二楚!
“臣……臣……有罪!”
杨暄匍匐在地,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那道从龙椅之上投射下来的冰冷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身后的两位官员,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齐齐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整个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杨暄那因为极致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另一边,赵崇恩和他身后的两名官员,依旧静静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前这一幕,与他们毫无关系。
但赵崇恩那隐藏在宽大官袖之下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就在杨暄以为灭顶之灾即将降临之时,
“呵……”
龙椅之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笑声,驱散了满殿的冰冷,也让天子那张本已如同万载寒冰般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慵懒而随意的神情。
“起来吧。”
天子的声音,再次变得温和起来,仿佛刚才那雷霆之怒,不过是众人的错觉。
“不过是一匹马而已,何罪之有?朕的国舅,就是太容易轻信于人了。以后,要多长个心眼,莫要再被下面那些奸猾的小人蒙蔽了。”
这……
这就完了?!
杨暄抬起那张满是冷汗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龙椅之上那位喜怒无常的帝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天子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那位从始至终都如同老僧入定般的赵崇恩。
“赵爱卿。”
“老臣在。”赵崇恩缓缓出列,躬身应道。
“河南道的灾情,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天子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叩击着,“光靠户部,似乎是有些力不从心了。朕看,”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的语气,下了最终的决定。
“从即日起,由户部拨粮,工部治水开渠。两部联手,相辅相成。”
“朕要看到,河南道的灾民都有饭吃。”
“两位爱卿,可能办到?”
天子的话,如同一道不容置疑的圣旨,在大殿之内,一锤定音。
“臣……遵旨!”
“老臣……遵旨!”
杨暄与赵崇恩,这两位平日里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政敌,此刻,只能齐齐躬身领命。
“都退下吧。”
天子似乎是有些乏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再次斜靠回了软垫之上,重新端起了另一杯由宫女奉上的美酒。
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耗费了他些许精力的无聊消遣。
“臣等告退。”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后退,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权力殿堂。
然而,就在赵崇恩也随着人流,准备退至殿门之外时——
天子那慵懒的声音,再次,不轻不重地响了起来。
“赵爱卿,留一下。”
“嗡——!”
赵崇恩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那颗早已修炼得古井无波的心,在这一瞬间,竟是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一下!
前面,那些刚刚走出殿门的官员们,在听到这句话时,也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们回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位身形僵硬在原地的当朝太师。
随即,他们又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去。
所有人都知道,正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大殿之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赵崇恩一人,如同一座孤零零的礁石,独自承受着那来自龙椅之上无形的压力。
李御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将杯中酒饮尽,然后缓缓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用一种仿佛真的很惬意的语气说道:
“秋高气爽,御花园里的金桂,想必也开得正盛。朕许久没去走走了。”
他走下御阶,路过赵崇恩的身旁,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在邀请一位老友般的语气继续说道:
“爱卿,陪朕去走走吧。”
赵崇恩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当然知道,皇帝想看的,不是什么金桂。
他更知道,皇帝想聊的,也绝不是什么风花雪月。
呼延烈遇刺——这柄悬在整个“赵派”头顶之上,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皇帝,终于要亲自来审问了。
“……是,陛下。”
赵崇恩缓缓地躬下身,那张总是布满了褶皱的老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他跟在天子的身后,一步一步向着那通往御花园的道路缓缓走去。
秋色正好。
金黄的落叶,铺满了精致的石子小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御湖微凉的水汽。
天子走在前面,步履悠闲,仿佛真的只是在欣赏这满园的秋色。
赵崇恩落后半步,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而危险的距离。
所有的宦官与宫女,都早已被远远地屏退。
“这株金镶玉,开得不错。”天子在一丛盛开的菊花前停下脚步,他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娇嫩的花瓣,头也不回地,用一种闲谈般的语气,开了口。
“朕听说,北边那头出了点乱子。”
赵崇恩的心,猛地一紧!
来了!
他躬身,声音沉稳,听不出任何破绽:“回陛下,老臣也已听闻。河北道节度使呼延烈,于军中遇刺,身受重伤,至今生死未卜。此事,已在边镇,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哦?”天子转过身,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疑惑的笑容,“遇刺?他呼延烈,手握十万边军,麾下猛将如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赵崇恩低着头,没有说话。
天子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亲手为他整理了一下那略显凌乱的衣领。
动作亲密得如同父子。
但他的声音,却冰冷得可怕。
“崇恩啊……”
天子第一次,没有叫他“爱卿”,而是直呼了他的名字,就像多年前,他还只是太子,而赵崇恩,还是他最敬重的老师一样。
“……朕记得,你年轻的时候,最善驯鹰。”
“你说,一只养熟了的猎鹰,为何会突然想要反咬一口呢?”
赵崇恩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一僵!
天子却仿佛没有看到他那瞬间煞白的脸色,只是继续自顾自地,用那温和的、探讨学问般的语气,说了下去。
“有时候啊,鹰养得太肥了,翅膀硬了,就会忘了谁是它的主人。这个时候,敲打一下,让它知道点疼,是应该的。”
“可是……”
天子话锋一转,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冷酷!
“……若是因为主人敲打得太狠,让这只鹰受了惊,飞走了,甚至……被林子里的另一群狼给叼走了。那这个责任,你说……”
“……又该由谁来担呢?”
他没有再往下说。
但那未尽之言,却如同两柄最锋利的钢刀,死死地抵在了赵崇恩的喉咙上!
我知道呼延烈是你养的狗!
我也知道你派人去清理门户了!
但你搞砸了!
“……老臣,有罪。”
赵崇恩的腰,在这一刻,深深地,弯了下去。他那颗纵横朝堂数十年,早已磨砺得坚不可摧的心,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天子看着他那花白的头顶,脸上的表情,再次恢复了那种高深莫测的平静。
他没有治罪,也没有安慰。
他只是转过身,继续向着花园深处走去,留给赵崇恩一个背影,和一道冰冷的“圣旨”。
“北境,不能乱。这是朕的底线。”
“呼延烈……也必须活着。至少,在朕找到一只更好用的鹰之前,他必须活着。”
“赵崇恩。”
天子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去把你亲手捅出来的这个篓子,给朕,原封不动地补上。”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身后那个早已冷汗涔涔的权臣,继续向着花园深处的暖阁走去。
仿佛此事,已然了结。
然而,就在赵崇恩以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敲打终于结束,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之时——
天子那慵懒的声音,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不经意”地,从前方飘了过来。
“哦,对了。”
“最近,朝中那几个不开眼的言官,又在捕风捉影,说什么宫里又有人在行那‘巫蛊’之事。”
“嗡——!”
赵崇恩那刚刚直起一半的腰,瞬间,再次僵硬!
一股比刚才更加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顺着他的脊椎,疯狂地向上蔓延!
“巫蛊”……
这两个字,是他和眼前这位帝王之间,一根埋藏了二十年之久、谁也不敢去触碰的毒刺!
只听天子发出一声仿佛真的很困惑般的轻笑,继续用那闲谈的语气说道:
“你说说,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巫蛊之术?”
“朕看,都是些别有用心之人,用来栽赃陷害的卑劣伎俩罢了。”
“赵爱卿,你说,对吧?”
天子,终于缓缓地回过了头。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眸,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崇恩。
那眼神,平静,温和。
却又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古井。
赵崇恩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同样秋风萧瑟的午后。
回到了那个,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扶持的二皇子,被一桩莫须有的“巫蛊”罪名,打入万劫不复的时刻。
他深深地、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那苍老的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恭顺。
“……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