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秋风肃杀。
官道两旁的白杨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如同无数只伸向苍穹的、瘦骨嶙峋的手。
通往并城的官道旁,一座由几根木头和一张破油布搭成的简陋茶摊里,坐着三两桌南来北往的客人。
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中年行商,正独自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地喝着一碗早已冷却的能映出人影的粗茶。
他样貌普通,身形中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脸上带着几分长途跋涉留下的恰到好处的疲惫。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一块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石头,与周围那些高谈阔论的客商、行色匆匆的兵卒,没有任何区别。
若是扔进人堆里,你甚至会在下一刻,就忘记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驾!驾!滚开!都滚开!”
一阵嚣张的呵斥声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
只见一队身着黑色锁子甲、腰悬弯刀的巡逻骑兵,正耀武威地策马疾驰而过,溅起漫天的烟尘,引得茶摊里的客人们一阵咒骂。
那中年行商也被烟尘呛得咳嗽了两声,他抬起头,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脸。
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在那一瞬,不着痕迹地,将那队绝尘而去的骑兵,尽收眼底。
铠甲的样式……马匹的产地……马蹄铁的磨损……领队校尉腰间佩刀的刀穗颜色……甚至,是队伍末尾那名士兵脸上被风沙吹出的皲裂……
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脑海中,瞬间分解,重组,然后,得出了一个冰冷的结论。
“并州城外围斥候营,第三哨所属,应为‘狼牙’部。配西域良马,已在外连续巡逻至少五日,人困马乏,警惕性最低。”
“领队百夫长其腰间水囊已近干瘪,按地图所示,前方三里处,有一天然泉眼‘野狼泉’,乃是他们归营前,唯一的补水之处……”
他如同一台毫无感情的机器,在脑海中迅速地构建出了一套完整的猎杀方案。
他没有再多停留,扔下两枚铜板,便起身离开了茶摊,那慢悠悠的、略显疲惫的步履,像极了一个急于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镇子歇脚的普通商人。
野狼泉,地处一片稀疏的胡杨林中,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的水源。
玄鸟比那队斥候,提前了半个时辰到达。
他没有隐藏,也没有设伏。
他只是像一个口渴的路人,在泉水边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一块在路边随手捡来的边缘锋利的瓦片。
冲洗,擦干。
再冲洗,再擦干。
反复三次,直到那块瓦片之上,再不沾染任何属于他自己的气味和尘土。
做完这一切,他便将那块瓦片,随意地插在了腰间的布带上,然后,便靠在一棵胡杨树下,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个睡着了的旅人。
他的心跳、呼吸、甚至身体的温度,都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与周围这片荒芜的环境,渐渐融为一体。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成了一块石头,一截枯木,一阵风。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终于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那队斥候,果然来到了这里。
百夫长骂骂咧咧地翻身下马,第一个冲到泉边,捧起泉水便大口痛饮起来。其他的士兵,也纷纷下马,解开水囊,争抢着补充水源。
连日的巡逻,早已让他们疲惫不堪,警惕心也降到了最低点。
玄鸟,依旧靠在树下,一动不动,仿佛睡得正沉。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任何的存在感。
以至于,那几名斥候从他身旁走过,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时机,在一点点地接近。
终于,在所有人都补充完水源,准备重新上马的时刻,
队伍末尾,一名最年轻的士兵,因为贪凉,多洗了一把脸,与大部队,拉开了约莫五六步的距离。
就是现在。
玄鸟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空无。
他动了。
没有风声,没有破空声。
他的身体,如同黑夜中的一道影子,以一种完全违背了人体常理的、无声的轨迹,瞬间,便贴近了那名年轻士兵的身后!
甚至,连一片落叶都未曾惊动!
那士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刚欲回头,但是已经太迟了。
玄鸟的左手,如同铁钳般,从后方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而他的右手,则握着那块早已准备好的、边缘锋利的瓦片,一瞬间,便精准得划过了士兵那毫无防备的脖颈。
“噗……”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布帛撕裂般的声音响起。
那士兵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杀的。
玄鸟没有立刻放手。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那具正在慢慢变软的尸体,直到其生命特征,彻底消失。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又如同流水线般的精准,没有半分不该有的动静。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拖入了胡杨林的阴影之中。
他迅速地,扒下了对方身上那件破旧的军服和身份腰牌,换在了自己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拖到了泉水边的草丛深处,又用一种极其专业的手法,在尸体的脖颈和胸口处,伪造出了几道像是被大型野兽撕咬过的、参差不齐的伤口。
最后,他才将那柄属于斥候的弯刀,插回刀鞘,不紧不慢地走回了泉水边,继续用那破旧的水囊,一下下地装着水。
他知道,一个掉队的士兵,必然会引来同伴的寻找。
他要等的,就是那个能带他“回家”的人。
果不其然,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再次传来。
正是之前那名脾气急躁的红穗校尉,骂骂咧咧地独自一人,寻了回来。
“王二狗!你他娘的死哪儿去了?!磨磨蹭蹭的,想被狼叼走吗?!”
那校尉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蹲在泉水边装水的、熟悉的背影,以及旁边那匹战马,心中的疑虑顿时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压不住的火气。
他策马来到“玄鸟”身边,居高临下,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
玄鸟缓缓地站起身,转过头。
他的脸上,早已不是之前那疲惫的中年行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的、带着几分怯懦与憨直的脸庞——赫然,正是那个死去的斥候王二狗的模样!
他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利用简单的泥土和草汁,便完成了一次几乎可以乱真的易容!
他看着那气势汹汹的校尉,眼神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畏惧,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头儿……我……我肚子不舒服,多喝了几口水……”他用一种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结结巴巴的语气,为自己辩解道。
那百夫长见他这副怂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手中的马鞭毫不客气地抽在了玄鸟的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
“废物东西!就知道吃喝拉撒!要不是看在你还算机灵的份上,老子早就把你扔出去喂狼了!”
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根本没给玄鸟任何开口解释的机会。
“赶紧给老子滚上马!要是耽误了回去交令,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快点!”
“是……是……”
玄鸟连声应诺,脸上写满了惶恐,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那匹战马。
那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拨转马头,便要带着这个“不省心”的手下归营。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起,要去核对那句每日一换,用于敌我识别的口令。
片刻之后。
大营,南门。
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营门和手持长戟的哨兵,都染上了一层肃杀的血色。
校尉带着他的队伍,来到了门口。
“口令!”守门的兵卒面无表情地喝道。
“苍狼!”他不耐烦地吼了回去,“回令!”
“食肉!”
口令无误。
就在兵卒准备挥手放行之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队伍末尾那个低着头、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王二狗身上。
而那校尉仿佛生怕自己手下的窝囊样被同僚看笑话,不等对面开口,便再次勃然大怒!
他回过头,一马鞭就抽在了王二狗的身上!
“看什么看!你这个只知道拉稀的废物!还不快给老子滚进去!是不是还想在这儿丢人现眼?!”
那王二狗,被这一鞭子抽得一个激灵,脸上露出极度畏缩和惶恐的表情,仿佛连大气都不敢喘,立刻驱马,紧紧地跟在其身后,向着营门内冲去。
那守门的兵卒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他摇了摇头,没有再多问什么,挥手示意放行。
他们就这样顺利地进入了这座戒备森严的、号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军营。
而那个低着头的、扮演着废物的玄鸟,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呼延烈,死期将至!
在玄鸟如同一滴水珠汇入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河北道那紧张的军事氛围中时,另外两道身影,也带着一身的风尘,踏入了这片充满了萧杀之气的北境之地。
唐雪与碧灵,终于也进入了河北道。
与河南道那片赤地千里的绝望不同,河北道的景象,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生机。
这里的土地虽然同样算不上肥沃,但官道两旁,却能看到大片大片正在被开垦的军屯田。田地里,劳作的并非寻常农夫,而是一队队衣衫褴褛、却在兵卒的监视下,麻木地挥舞着锄头的灾民。
官道之上,再也看不到蹒跚求生的流民。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往来不绝的、运送着粮草与兵器的车队,以及一队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巡逻骑兵。
空气中,不再是饥荒带来的腐朽与死寂。
而是战争,与铁血的味道。
这里,是节度使呼延烈的地盘。
是他用铁腕与强权,一手打造的、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王国。
“啧啧,”碧灵骑在一匹从黑风寨缴获的劣马上,看着远处一座正在加固的关隘,以及城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如同蚂蚁般的兵卒,忍不住咂了咂嘴,“唐姐姐,这位呼延烈将军的家底,可比咱们想象的,要厚实得多啊。”
唐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头上的斗笠,又压低了几分。
她知道,在这种地方,任何一丝不寻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她们此行踏入河北道,一为借道,二为追凶。
其一,根据鬼算先生留下的那份地图,通往西域鬼医谷最快、也最隐蔽的路线,便是要穿过河北道西北部的燕山山脉,进入一片被三不管地带。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据阿月临行前所说,她第一次见到鬼算先生时,他便是从河北道的方向,孤身一人而来。
她们要追寻这个墨家余孽的蛛丝马迹,最好的起点,便在这里。
只是,线索,又在何方?
就在两人心中同样有些茫然之际,前方官道旁的一座茶摊,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那茶摊,生意兴隆,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和歇脚的兵卒。
而在茶摊旁一棵歪脖子树的树干上,一张刚刚贴上去不久的、崭新的告示,在秋风中,微微飘扬。
告示之上,没有画像,也没有名字。
只有一行用最粗鄙、最大白话写就的招募令:
“并州大营招募杂役!不论出身,不问过往!只要有力气,能干活!管吃管住,每月还有军饷!”
管吃管住这四个字,在这乱世之中,尤其是对那些从河南道逃难而来的灾民而言,简直就是如同天籁般、无法抗拒的诱惑!
告示之下,早已围满了人。一个负责登记的军中文书,正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围得水泄不通,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从他那骂骂咧咧的只言片语当中,唐雪和碧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并州大营即将全军开拔,似乎是要去执行什么紧急的军事任务,目的地,直指西北方的燕山山脉。
燕山山脉!
那正是她们手中那份地图上,通往西域“鬼医谷”的必经之路!
碧灵看着那张告示,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琥珀色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她捅了捅身旁的唐雪,压低声音,用一种不怀好意的、带着几分兴奋的语气,说道:
“唐姐姐。”
“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比一支即将出征的军队,更适合隐藏我们这两个‘逃犯’的地方吗?”
并州大营的征兵处,效率高得惊人。
或许,对这些早已见惯了生死的边军而言,招募几个无关紧要的杂役,与从市场上买几颗白菜,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唐雪和碧灵,甚至没有费太大的力气,便被编入了大营的“浣衣营”。
这是一个专门负责为军中将士浆洗衣物的单位,由数十名同样是逃难而来的女子组成的,是军营中最底层、也最不起眼的地方。
“哗啦——”
唐雪将一捆沉重的、带着浓烈汗臭与血腥味的斥候军服,扔进了巨大的木盆之中。
冰冷的井水,瞬间浸没了她的双手,让她那因为连日奔波而有些浮肿的手指,传来一阵刺痛。
她没有在意。
只是默默地,拿起棒槌,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捶打着盆中那早已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的衣物。
来到这军营,已经三天了。
这里的生活,枯燥,乏味,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纪律感。
但也出奇地安全。
紫宸司和幽冥府的爪牙,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将手,伸进呼延烈这如铁桶一般的节度使大营里。而那些梦想着悬赏的江湖人,更不敢在此地造次。
“喂,新来的,手脚麻利点!”
一名负责监管她们的、腰粗膀圆的伙夫长,提着一根木棍,不耐烦地在木盆边上敲了敲,呵斥道,“日落之前,要是洗不完这批衣服,今天你们俩,就都没饭吃!”
碧灵抬起那张被锅底灰抹得脏兮兮的脸,对着那伙夫长,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连声应道:“是,是,军爷,我们这就加快。”
唐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妖女,又开始了她的表演。
这几天,她早已凭借着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嘴甜会来事的本事,将这浣衣营里里外外的人情世故,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唐姐姐,”待那伙夫长走远,碧灵才凑到唐雪身边,一边费力地搓洗着一件衣服,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我打听到了。我们洗的这批衣服,是斥候营‘狼牙’部的。他们刚刚结束了一趟塞外侦查,明日一早,就要随大军一同开拔。”
唐雪的动作微微一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碧灵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趟出征,非同小可。我听那几个相熟的伙夫偷偷议论,说是大帅麾下那位最神秘的军师——鬼算先生,亲自从南方带来了一位极其尊贵的‘贵客’,需要立刻护送至帅帐大营。这次全军开拔,名义上是‘秋操’,实则就是为了护送这位‘贵客’!”
“鬼算先生……贵客……”
唐雪的心,猛地一跳!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个让她们一路追寻至此的墨家余孽,竟然就和她们,身处在同一座军营之中!而他带来的那个“贵客”,又会是谁?
与此同时,
在浣衣营不远处的校场上,一个身材、样貌都平平无奇的、同样隶属于“狼牙”部的斥候小兵,正与其他数百名士兵一同,进行着枯燥而机械的队列训练。
他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周围的兵卒一般,巧妙地将自己隐藏在了队列之中,毫不起眼。
他自然就是早已成功混入此地的玄鸟。
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那高高飘扬的、绣着“呼延”二字的帅旗,脑海中,正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那张早已被他偷到的,此时已刻在心里的中军大帐的防御图,以及呼延烈本人,所有可能的反应。
他对那所谓的贵客,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一条毒蛇,正等待着最佳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