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将那个站在门口的、一袭白衣、手持问心的孤高身影,映照得如同降临凡尘的神祇。
“……二……哥……”
叶问卿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如同蚊蚋般,微弱不堪。他那颗早已破碎的剑心,在看到自己这位兄长时,竟是再也无法维系最后的一丝坚强。
他就那么瘫坐在地上,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眼中充满了无尽的迷茫与痛苦。
“二哥……”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向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信任的人,寻求最后的答案,“我……我该怎么办?”
“爹他……”
叶清玄没有安慰,也没有劝说。
他只是迈步,缓缓地走了进来,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冰冷的影子。他那双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忧郁的眼眸,此刻却平静得像是一潭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蜷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的弟弟。
他关上了房门,阻断了叶知秋的视线,然后,他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陈述事实般的语调,直接打断了叶问卿的话。
“爹,已经死了。”
叶问卿猛地抬起头,那双本已黯淡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对兄长的震惊与愤怒!
“二哥!你胡说什么?!”
“我刚刚才见过他!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什么?”叶清玄的语气依旧冰冷,他走到叶问卿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一柄最锋利的剑,要将他所有的软弱与幻想,都彻底剖开!
“一个放弃了尊严,舍弃了仇恨,选择向仇人摇尾乞怜、苟延残喘的叶天瑞。”
“那不是我们的父亲。”
叶清玄的声音,平静,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然。
“我们的父亲,那个宁折不弯、以剑骨闻名的藏剑山庄庄主……”
他顿了顿,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深藏的悲恸。
“……早在二十年前,在那场让他身败名裂、失去所有尊严的风波里,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谢玄用来束缚我们手脚的一具人质,一个傀儡。”
他看着自己这个因为震惊而说不出话来的弟弟,继续剖析着。
“问卿,你还不明白吗?”
“谢玄此举,恰恰说明了他怕了。”
“他怕我们真的能从那蛛丝马迹中,挖出当年那足以让他也万劫不复的真相!所以,他才会不惜动用这张最后的牌,来击溃我们的内心,瓦解我们的斗志!”
“他想让我们,像那个‘叶天瑞’一样,变成一个听话的、为了家族存续而选择忘记仇恨的、被抽去了脊梁骨的傀儡。”
叶清玄缓缓地蹲下身,与自己的弟弟平视。
他那双总是如同古井般平静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一丛如同鬼火般、疯狂而偏执的火焰。
“可是问卿……”
“我们和他不一样。”
“他守着的是他的‘过去’。”
“而我们要去拿回我们的‘未来’!”
叶清玄那如同燃烧的鬼火般的眼神,和他那如同出鞘利剑般的话语,终于,将叶问卿心中那最后一点名为“犹豫”的懦弱,彻底斩断。
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看着他眼中那份不惜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然。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藏剑山庄的剑,已经断了二十年。
今日,便是重铸之时。
哪怕,迎接他们的,是烈火与熔炉。
与此同时,杭州城西,一座戒备森严的无名别院内。
叶天瑞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庭院之中。
院中有一棵百年古槐,枝繁叶茂,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将他那佝偻的身影,彻底吞噬。
他身上那穿了二十年的、破旧的囚服,已经被换成了一身干净的锦袍。
上好的丝绸穿在身上,却感觉比那穿骨而过的铁索,还要沉重,还要冰冷。
自由……
这就是他用尊严和灵魂,换来的自由吗?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在那间永恒黑暗的天牢里,与那个魔鬼的最后对话。
“……你……你这个畜生……”
他对着谢玄,发出了此生最恶毒、也最无力的诅咒。
谢玄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
他只是将手中的酒,缓缓地泼洒在了地面上,如同祭奠一个死人。
“叶庄主,你恨我,没关系。你可以不为自己考虑,继续在这里当你的烈士,守着你那早已一文不值的真相。”
他转过身,向着黑暗中走去,声音,却如同鬼魅的私语,清晰地,钻入叶天瑞的耳中。
“但是……”
“你那两个儿子,如今正在江南搅动风云,试图触碰一桩连当今天子,都想让它永远尘封的旧案。”
“你猜……”
谢玄的脚步,停在了黑暗的边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般的冷酷。
“……如果他们再查下去,查到了那块帕子,与二十年前的东宫,与如今的龙椅,之间那点微妙的联系……”
“你觉得,你那仅剩的两个儿子,和你那传承百年的藏剑山庄,还能像二十年前那样,仅仅只用你一个人’,就换来满门的平安吗?”
“轰!!!”
这最后一句问话,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碎了叶天瑞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是个聪明人。
他瞬间就明白了那句话背后,那不寒而栗的威胁!
二十年前,他之所以能“一人顶罪,保全山庄”,是因为天子还需要藏剑山庄来制衡江湖,还需要他叶家,来扮演一个忍辱负重的“受害者”典范。那时的藏剑,还有利用价值。
但二十年后,一旦他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真的触碰到了那个最核心的禁忌,那他们对天子而言,就从“有用的棋子”,变成了“知道太多秘密的威胁”!
而对于“威胁”,帝王的处理方式,从来都只有一个——
斩草除根!
到时候,整个藏剑山庄,面临的将不再是某个人的囚禁,而是彻底的满门抄斩!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了啊!
那个如阳光般耀眼的明轩他连为他报仇都做不到!
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剩的、同样出色的清玄和问卿,也因为自己的执念,而步上后尘?!
他又怎么能,让藏剑山庄百年的基业,和那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性命,都为自己那早已死去的真相,去陪葬?!
“……不……不……”
他发出一阵痛苦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那穿骨而过的铁索,在他的挣扎下,哗哗作响,鲜血,再次染红了他的囚服。
他输不起。
藏剑山庄,已经再也输不起了。
“呵呵……”
叶天瑞坐在槐树的阴影下,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如同自嘲般的干笑。
所谓的认输,所谓的妥协。
不过是,他这个失败的父亲,无能的庄主,为自己的孩子们,为自己的家,所能做出的最后一次牺牲罢了。
他牺牲的,是自己的尊严,是自己的灵魂,是那个死去儿子的闭不上的双眼。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空洞的眼睛,望向了藏剑山庄的方向。
“清玄……问卿……”
“原谅爹吧……”
一滴浑浊的、滚烫的老泪,终于从他那早已干涸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别院深处,某间厢房之内。
谢玄正闭目养神,他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压垮一个江湖世家的攻心之战,对他而言,不过是落下一颗闲子罢了。
“大人。”
门,传来了李雪那清冷而恭敬的声音。
谢玄缓缓睁开了眼睛。
“说。”
“刚刚从金陵传来的‘鹊巢’密信。”李雪的声音压得极低,“您让我们盯着相府的那条线,有动静了。”
“数前,一份盖着相爷最高等级‘墨印’的密令,由一个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信使送出相府,然后便不知所踪。我们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暗桩,都无法再追踪到他的丝毫痕迹。”
谢玄的指尖在书桌上上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
“墨印……信使……不知所踪……”他喃喃自语,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如同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冰冷的兴奋。
“继续说。”
“是。”李雪继续汇报道,“就在前几日,一个消息从赵崇恩的老家传来。说是相府之中,一位跟随了赵崇恩三十年,负责打理他私人书房的名叫赵福的老仆,告老还乡了。”
“这本是一件寻常小事,但我们安插在当地的暗桩回报,这位‘赵福’在回到老家之后,深居简出,不见任何亲友,行为举止与他之前在相府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判若两人。”
车厢内,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只有谢玄那不疾不徐的敲击声,在一下下地响着。
良久,他才缓缓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李雪说:
“一条能绕开我紫宸司所有耳目的、不存在的信使……”
“一个能服侍权相三十年、却又如同影子般默默无闻的老仆……”
“呵呵……赵崇恩,你这只老狐狸,藏得可真够深的。”
他心中那个关于赵崇恩手中最后一张“王牌”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模糊的、却又致命的轮廓。
“——玄鸟,终于出巢了啊。”
谢玄此行江南,看似是为了处理藏剑山庄的烂摊子。但那不过是顺手为之。
他真正的目的,是亲自坐镇,张开大网,等待着赵崇恩这条被他用“呼延烈密报”所激怒的“大鱼”,露出破绽!
如今,他等到了。
他嘴角的笑意,变得冰冷而残酷。
“老狐狸既然已经动了真火,想必,现在也无暇顾及他家里那些腌臢事了吧。”
他叩击车窗的手指,停了下来。
“李雪。”
“属下在。”
“传我的令给沈霓裳。”谢玄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让她不用再回金陵了。就留在江南。”
“即刻起,以我紫宸司的名义,联合杭州府衙,彻查近半年来,江南一带频发的多起‘良家女子失踪案’!”
“告诉她,不用怕得罪任何人。有任何线索都可以凭借紫宸司的名义去彻查。”
他要的,不仅仅是在北境与那只出巢的“玄鸟”斗法。
他更要,在江南,在赵崇恩的后院里,亲手点上一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