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再查了。”
叶天瑞那最后一句话,久久地回荡在死寂的厅堂之内。
叶问卿僵在原地,他脸上的泪痕未干,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却被自己父亲亲手浇灭。
为什么……
为什么?!
一股灼热的、夹杂着无尽屈辱与不甘的岩浆,猛地从他的胸腔中直冲而上,几乎要撕裂他的喉咙!
他想抓住父亲问问他!
这二十年,您在那不见天日的地狱里,难道就忘了吗?!
大哥惨死的模样,您忘了吗?!
我藏剑山庄背负了二十年的奇耻大辱,您忘了吗?!
我们为了洗刷冤屈,付出了多少心血,牺牲了多少同门,难道您也都忘了吗?!
为什么,一句“不许再查了”,就要将这一切,都彻底抹去?!
您的骨气呢?您当年那宁折不弯的藏剑剑骨,都到哪里去了?!
无数个尖锐的、血淋淋的疑问,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嘶吼!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张开,却又死死地闭上。
他,问不出口。
因为,他看到了父亲那双浑浊的、空洞的眼睛。
那眼神,早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霸道绝伦、意气风发的藏剑庄主。
那是一口早已被无尽的痛苦与绝望所填满的、枯死的古井。
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了光。
对一个早已“死”了的人,你又要如何去质问他的“背叛”?
叶问卿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瞬间蔓延到了天灵盖。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在对上那双死寂的眼眸的瞬间,化为了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哀。
他的目光,缓缓地、艰难地,从自己父亲的身上移开。
他转过头,看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稳坐于主位之上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谢玄。
他正端着那杯早已冷却的茶,用杯盖,不疾不徐地,轻轻撇去水面上的浮沫。
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对眼前这场惊心动魄的、人伦惨剧般的父子对峙,毫无所觉。
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向这边瞥一下,仿佛只是在自家的书房里,品味着一杯再寻常不过的茶水。
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比任何的嘲讽和威胁,都更加令人愤怒!
叶问卿将那股无处发泄的滔天怒火,尽数转化为了冰冷的杀意,死死地锁定在了谢玄的身上!
然而,谢玄却依旧恍若未闻。
他只是将杯中的茶水,缓缓饮尽。
然后,将白玉茶杯,轻轻地,放回到了桌案之上。
“嗒。”
一声轻响。
叶问卿那积蓄了满腔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就像是狠狠地一拳,却打在了最厚、最软的棉花之上。
无声,无息。
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这种无力感,这种被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比任何的刀剑加身,都更加令人崩溃。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关在透明琉璃瓶中的困兽。
他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能看到那个手持着瓶子的、面带微笑的恶魔。
他可以嘶吼,可以挣扎,可以撞得头破血流。
但毫无用处。
他,和他身后这整个藏剑山庄,从一开始,就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力。
叶问卿的身体,缓缓地,晃了晃。
他那颗坚守了二十年,用无数智谋与算计磨砺得坚不可摧的剑心,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偌大的厅堂之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
谁也没有说话。
叶天瑞依旧如同雕塑般,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几句耗尽了他所有心神的话语,已经将他彻底变回了一具行尸走肉。
唐凭月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凝重,她看着叶问卿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任何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如此的苍白和可笑。
而谢玄,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刚参加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茶会。
他走到叶天瑞的身旁,没有去看他,也没有去搀扶,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通知般的语气,开口说道:
“叶庄主,该走了。”
说完,他便率先向着厅堂之外走去。
而那个如同木偶般的叶天瑞,竟也真的,用一种极其僵硬的,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所牵引的动作,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迈着蹒跚而迟缓的步子,跟在了他的身后。
在经过叶问卿的身旁时,他没有停下,也没有侧目。
仿佛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人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叶问卿看着父亲那佝偻的、甚至比一个寻常老农还要凄惨的背影,眼眶再次通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谢玄走到门口,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看似体贴,实则冰冷无比的解释。
“叶掌事不必担忧。”
“令尊大人毕竟在天牢中待了二十年,身子早已亏空,不宜长途跋涉。谢某已在杭州城西,为他寻了一处清净的别院,会请最好的大夫,为他调理身子,好生静养。”
“日后,叶掌事若有闲暇,也可随时前去探望。”
说完,他的身影,便与叶天瑞一同彻底消失在了门外。
别院……
静养……
叶问卿听着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雪亮。
那哪里是什么别院,那是另一座更加精致、也更加坚固的囚笼!
那哪里是什么静养,那是**裸的软禁!
更是,一个悬在他和整个藏剑山庄头顶之上的、最直接的警告!
他终于明白了谢玄此行的目的。
他不仅要用叶天瑞来击溃自己的斗志,更要将他当成一个人质,一把随时可以落下的利剑,来彻底斩断自己所有的、反抗的念想!
“呵……呵呵……”
叶问卿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如同漏风般的干笑。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竟是沿着身旁的桌腿,缓缓地,瘫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想。
或许,是想得太多,以至于那翻江倒海般的屈辱、愤怒、悲哀与绝望,将他所有的思绪,都彻底碾成了碎片,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摊被自己打翻的、早已冷却的茶水,看着那几片漂浮的、如同败叶般的茶叶。
像极了,他自己,和整个藏剑山庄,这二十年来,荒诞而可悲的命运。
唐凭月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此刻,任何的劝慰都是多余的。
她走到叶问卿的身旁,将那份他们二人共同整理的、关于金陵密会的卷宗,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边。
“叶掌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我先告辞了。你自己多保重。”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转身,也离开了这座早已被绝望所笼罩的厅堂。
走出房门,凭月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然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山庄深处那座高高的问心阁,“也许他可以……”
客房之内,很快,便只剩下了叶问卿一个人,以及那满室的、如同死亡般凝滞的寂静。
夜深了。
冷月如钩,透过层层的竹叶,在听雨小筑的青石板上,洒下一片斑驳的、破碎的银光。
叶知秋提着一个食盒,再一次,站到了叶问卿客房的门前。
她的脸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担忧。
从傍晚谢玄和那个“神秘人”离去之后,问卿堂兄便将自己,锁在了这间屋子里。
不言,不语,不见任何人。
就连晚饭,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直到彻底冷却,也未曾动过分毫。
叶知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那位一向从容镇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堂兄,变成这副模样。她只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她实在放心不下,便亲自去了厨房,让厨娘熬了一碗清淡暖胃的莲子粥,又给他送了过来。
“笃,笃,笃。”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
“问卿堂兄?是我,知秋。”
房间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堂兄?”她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你……你多少吃一点东西吧?你从傍晚到现在,什么都还没吃呢。”
依旧是沉默。
叶知秋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不行,再这样下去,堂兄会垮掉的!
她将食盒放在地上,退后一步,便准备强行将这扇门撞开!
然而,就在她即将动手的瞬间——
“让我来吧。”
一道清冷孤高、不带丝毫感**彩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旁响起。
叶知秋猛地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道身着白衣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如同一个与月色融为一体的幽魂。
“清玄堂兄?!”叶知秋失声惊呼。
正是本应在问心阁中静修的藏剑山庄庄主——叶清玄!
他没有理会叶知秋的震惊,只是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碗尚有余温的粥。
他那双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忧郁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
随即,他便上前一步。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呼喊。
他只是伸出手,在那扇由精铁打造的、足以抵挡千钧之力的门锁之上,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听清的机括声响起。
那坚固的门锁,竟是在他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按之下,无声地,断裂了。
他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滚!!”
“我说了!谁都不要进来!滚!!”
一道沙哑的、充满了无尽暴躁与痛苦的嘶吼,从房间的内侧传来!
然而,当那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如同受伤困兽般的叶问卿,猛地抬起头,看清来人的瞬间,他所有的怒火与咆哮,都瞬间凝固了。
门外,清冷的月光,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入。
将那个站在门口的、一袭白衣、手持问心的孤高身影,映照得如此夺目。
“……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