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秋风微凉。
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夕阳的余晖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一如二十年前那般,宁静而祥和。
但这宁静,注定要在今天,被彻底撕碎。
叶问卿站在山庄门口,神色沉凝,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深处,此刻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负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
“问卿堂兄……”一旁的叶知秋,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活泼,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紧张与担忧。
叶问卿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山门之外。
只见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青篷马车,正静静地停在湖边的柳树下。
车旁,两个身影,正并肩而立,仿佛一对前来欣赏西湖落日景色的寻常游客。
为首之人,正是紫宸司提督,谢玄。
他依旧是一身寻常的青色便服,负手立于湖边,正悠然地看着湖面上那些随波逐流的画舫,脸上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惬意,仿佛他此来,真的只是为了访友和观景。
而他身旁那人,则更显神秘。
那人身形高大,却佝偻着背,穿着一件宽大的能将全身都笼罩住的黑色斗篷,头上还戴着一顶压得极低的斗笠,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块礁石,沉默,却又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叶问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在叶知秋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过去。
“不知谢提督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叶问卿对着谢玄,拱手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
谢玄缓缓转过身,脸上也露出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仿佛见到的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叶掌事客气了。西湖风光甲天下,谢某慕名已久,今日冒昧到访,倒是打扰了山庄的清净。”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但目光却在叶问卿的身上不着痕迹地刮过。
他看了一眼叶问卿身旁的叶知秋,又似无意地,向着他身后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说起来,”他用一种拉家常般的、随意的语气,开口问道,“怎么只见叶掌事一人?”
“唐姑娘是不愿出来,一同迎接一下我这位客人吗?”
“轰——!”
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叶问卿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平地惊雷!
他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唐凭月来到了藏剑山庄,甚至连她与自己密会之事,都了如指掌!
紫宸司的眼线,究竟已经渗透到了何种地步?!
叶问卿的心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但他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恰到好处的困惑。
“唐姑娘?”他故作不解地问道,“提督大人说的是哪位唐姑娘?我藏剑与唐门素有嫌隙,怎会有唐门的贵客到访?”
“呵呵……”谢玄看着他那精湛的演技,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
“叶掌事不知道,也没关系。”他转过头,再次看向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悠悠地说道,“我只是听说,最近藏剑与唐门,似乎都在翻查一些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想来,应该是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吧?”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叶问卿的神经上!
他不仅知道双方结盟,甚至连他们正在调查的内容,都一清二楚!
叶问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是如此的透明,简直毫无秘密可言!
他强撑着镇定,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来辩解。
就在此时,他突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道目光,并非来自谢玄,而是来自他身旁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神秘人!
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目光,让叶问卿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一个荒谬到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却又无比惊悚的猜测,如同疯长的藤蔓,死死地缠绕上了他的心脏!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呵呵,看来,叶掌事似乎有很多话,想与我这位同伴说。”
谢玄看着叶问卿那变幻不定的脸色,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他轻轻拍了拍叶问卿的肩膀,语气亲切得如同故友。
“此地风大,不宜长谈。不如,就请叶掌事,为我等寻一处清净的客房,如何?”
一炷香后,藏剑山庄,听雨小筑的待客正厅之内。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叶知秋早已被叶问卿寻了个借口支走。此刻,偌大的厅堂之内,只有三个人。
不,或许应该说,是四个人。
叶问卿端坐在主位之上,他亲自为谢玄和他那位神秘的同伴,沏上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整个过程,他的手都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仿佛之前在庄门前失态的人,并不是他。
谢玄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浅酌了一口,赞道:“好茶。”
而那位神秘人,则自始至终,都如同木雕般,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叶问卿放下茶壶,脸上恢复了几分从容。他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耍弄心机的时候了。他看着谢玄,沉声道:
“谢提督,明人不说暗话。你此来,到底有何贵干?”
“爽快。”谢玄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放下茶杯,却没有立刻回答叶问卿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厅堂一侧、那副描绘着百鸟朝凤的巨大屏风之后。
他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
“唐姑娘,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累了吧?”
“出来吧。”
屏风之后,一片死寂。
叶问卿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良久,随着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叹,一道身着月白色衣裙的婀娜身影,从屏风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正是唐凭月。
见已经彻底暴露,她索性不再伪装,走到叶问卿的身旁的位子坐下,那双杏眼冷冷地盯着谢玄,仿佛在说:我便在这里,你待如何?
“很好。”谢玄看着眼前这两人如临大敌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像是一个老师,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既然,人都到齐了。”
“那么……”
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了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的、被斗笠和斗篷所笼罩的神秘人。
“叶庄主,也该与这两位年轻人打个招呼了吧?”
“轰——!!!!!”
“叶庄主”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同时在叶问卿和唐凭月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叶问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因为动作太大,甚至带翻了身前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泼洒在他的手上,他却毫无所觉!
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此刻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角落里那道让他感到无边熟悉与恐惧的身影!
在两人那几乎要撕裂眼眶的目光注视下,那个神秘人,终于缓缓地、用一种仿佛早已生锈般的动作,抬起了手。
他摘下了头顶那顶压得极低的斗笠。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斗笠之下那张脸。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无尽的痛苦,彻底摧毁了的熟悉的面孔。
皮肤蜡黄,双颊深陷,眼神浑浊而麻木,头发早已花白如雪。
叶问卿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了一个沙哑到不似人声的称呼:
“……爹……”
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本应被囚禁在紫宸司最深处的天牢里,承受着穿骨之刑,永世不得解脱的藏剑山庄前任庄主——叶!天!瑞!
这一刻,叶问卿和唐凭月心中所有关于真相的推测,所有关于复仇的计划,都在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本不该出现的人面前,轰然崩塌。
那一声颤抖的、几乎不成语调的“爹”,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叶问卿内心深处,那道被他死死封锁了二十年的情感闸门。
“爹!!”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属于藏剑掌事的从容与镇定!他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充满了无尽思念与痛苦的嘶吼,眼中那强撑的镇定轰然崩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他做梦都想再见一面的人,那个曾经如同山岳般为他遮风挡雨、却又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的父亲,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刻,什么紫宸司,什么金陵密会,什么权谋算计……
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完全不顾身旁还有其他人。
“爹!真的是你!你……你回来了!”
他伸出那双同样在剧烈颤抖的手,想要去搀扶自己这位形销骨立的父亲,想要去触碰他,确认这一切,并非是自己因为压力过大而产生的幻觉。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叶天瑞那破旧的斗篷的瞬间——
“别碰我!”
一道沙哑的嘶吼,从那斗篷之下猛地爆发出来!
叶问卿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狂喜,也随之凝固。
只见叶天瑞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本应看到儿子后充满激动与欣慰的浑浊眼眸,此刻,却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
有的,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死灰般的绝望,以及一丝令人心碎的哀求。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儿子,而是将目光,越过了叶问卿的肩膀,死死地盯住了那站在一旁,同样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无以复加的唐凭月。
“……唐家的丫头,”叶天瑞的声音,如同两块被风干的朽木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疲惫,“你回去告诉唐无影那个残废……”
“……让他,住手吧。”
“还有你,问卿……”
他缓缓地将那双空洞的眼眸,移回到了自己儿子那张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的脸上。
他看着自己这个最引以为傲的、撑起了整个山庄二十年的儿子,那张如同枯井般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哀求的神情。
“……问卿……所有的事情,都到此为止。”
“……不许再查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便如同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再次低下头颅,再无声息。
叶问卿僵在原地,他脸上的泪痕未干,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却被自己父亲亲手浇灭。
偌大的厅堂之内,只剩下他那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充满了悲怆与绝望的气氛中,一声轻微的、瓷器与桌面碰撞的“嗒”声,突兀地、却又清晰地响起。
叶问卿和唐凭月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主位之上,那个从始至终都如同局外人般的紫宸司提督——谢玄,正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那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