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素的死,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阿月没有再流一滴眼泪,她只是沉默地、用那双早已被泪水洗刷得通红的眼睛,帮助唐雪和碧灵,将张怀素那具瘦削的遗体,安葬在了山洞之后的一片向阳坡上。
没有墓碑,也没有悼词。
只有三杯用破碗盛着的、洒在黄土之上的清水。
做完这一切,阿月走到唐雪和碧灵面前,那双本应清澈的眼眸中,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的平静。
“你们想知道什么?”她问道。
半个时辰后,窑洞之内,篝火依旧。
唐雪和碧灵的身前,多了一份由阿月亲手绘制的、虽然粗糙却标注得极为详尽的黑风寨内部防御图。
“……张先生被软禁之后,无为道便彻底分成了两派。”阿月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派,是以萧赞为首的‘武堂’,另一派,便是以‘鬼算先生’为首的‘计堂’……”
唐雪看着地图,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既然张怀素对他们如此重要,为何你们能轻易地将他带出来?他身边,连一个看守都没有?”
阿月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凄然的苦笑。
“重要?那只是以前了。”
她低声解释道:“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确实把张先生看得很紧,因为他们需要张先生这块招牌,去吸引那些还心存希望的灾民加入。但后来……”
她的声音变得冰冷,“后来,当他们手底下的人足够多,抢来的东西也足够多的时候,张先生那套‘人人平等,互帮互助’的道理,就成了最碍眼的东西。鬼算先生说,仁慈会让狼变成羊,而羊,在这世道,是活不下去的。”
“从半年前开始,他们便不再理会张先生了。只是将他锁在这个废弃的山洞里,对外宣称‘张先生悲天悯人,正在闭关为天下苍生祈福’。他们不再需要一个活着的‘圣人’去指手画脚,他们只需要一个‘还活着’的名头,就够了。”
唐雪和碧灵瞬间明白了。
张怀素,早已从一个“图騰”,变成了一个被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后,弃之不顾的“废人”。
这,或许比直接杀了他,更加残酷。
“阿月姑娘,”碧灵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一件事——”
“萧赞和鬼算先生他们,吃的东西,和你们一样吗?”
阿月微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一样。我们吃的,是混着草根的糊糊。而他们……他们吃的,是每日从山下‘供奉’上来的、最新鲜的米肉。”
“那就够了。”
碧灵笑了。
那笑容,让一旁的唐雪,都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
她不再多问,只是从随身的那些瓶瓶罐罐中,取出了一只不起眼的石臼。她先是从阿月那里,要来了一点他们平日里食用的糊糊,又从自己的包裹里,捻出几株在来路上采摘的、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紫色小花,一同放入石臼之中,仔细地研磨起来。
唐雪认得,那是河南道最常见的一种野花,名为紫苑草,本身并无毒性。
在两人不解的目光中,碧灵将那些被碾成墨绿色汁液的混合物,小心翼翼地倒入了一个小巧的竹管之中,然后又从另一个瓶子里,取出一条通体漆黑、早已干瘪的不知名小蛇,用匕首取下其尾部一点点干枯的蛇蜕,同样投入了竹管,轻轻摇晃。
“这是什么?”唐雪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好东西。”碧灵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如同小狐狸般狡黠的笑容。但这一次,她的笑容深处,还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它叫还魂香。”
她看着唐雪不解的眼神,缓缓解释道:“这香,本身无毒。甚至,它闻起来,还会带着一丝安抚心神的甜味。对你我这种寻常人来说,吸进去,顶多也就是觉得这味道有些特别罢了。”
她的眼神变得残酷而冰冷,仿佛在宣告一场早已注定的惨剧。
“但是,它对一种东西,却有着奇效。”
“那就是——尸气。”
“常年食用人肉之人,其体内会积蓄一种寻常药物无法化解的尸气与油腻。这还魂香,一旦通过空气吸入,便会与这股尸气产生剧烈的反应,这香气便会瞬间变成最猛烈的神经剧毒!”
“中毒者,会看到自己此生最大的恐惧。他们会看到……”碧灵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自己曾经吃掉的那些同类,从四面八方爬出来,向他们索命。”
“他们会将身边的所有同伴,都当成是来索命的恶鬼,然后……变成真正的野兽。”
唐雪的心,猛地一寒!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下毒”了。
这是一种,让他们在自己犯下的罪孽中,互相毁灭的、最恶毒的——天谴!
“今晚,是黑风寨的月半宴,也是他们享用‘供奉’的日子。”碧灵将那根竹管收好,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中,充满了运筹帷幄的冷静与狠戾。
“唐姐姐,阿月姑娘,今晚,你们负责在山寨外围,给我闹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把那些外围的喽啰都吸引走。”唐雪知道碧灵说得是那几颗烟雾弹和那枚特殊的哨子。
“而我……”
她看着黑风寨的方向,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妖异。
“……我去去就回。为他们的这场盛宴,添一道作料。”
当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兽口,彻底吞噬了黑风山脉的最后一丝光亮时,一场精心策划的狩猎,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黑风寨,聚义厅。
与其说是“厅”,不如说是一个由山体天然溶洞扩建而成的、巨大而血腥的屠宰场。
洞内火把熊熊,将湿滑的石壁映照得一片猩红。那红光,并非完全来自火焰,更是因为石壁上早已被无数不知名的鲜血,浸染成了暗沉的褐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烤肉的焦香、劣质的酒气、男人的汗臭,以及一丝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独属于人类尸骸的甜腥腐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大厅的中央,几口巨大的铁锅里,正翻滚着黄白相间的、不知名的汤水。汤水之中,几根被剔得干干净净的巨大骨头,上下起伏。而在旁边的篝火堆上,几具被处理过的、“食材”,正被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在火焰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香气。
厅中,数十名无为道的头目和精锐,正**着上身,露出满是伤疤和刺青的胸膛,围着篝火,进行着一场群魔乱舞般的月半宴。他们用沾满油污的手,粗暴地从那烤得金黄的“肉”上撕下一块,然后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发出野兽般的、满足的“嗬嗬”声。
他们的脚下,随处可见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与地上的泥土和酒渍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层黏腻的、暗红色的地面。
萧赞高坐于主位之上,那是由一张完整的虎皮铺就的石座。他早已脱去了那身破旧的粗布麻衣,换上了一身由上好丝绸制成的华贵锦袍,只是那锦袍之上,也早已沾满了不知名的油污。他左拥右抱着两个眼神麻木、如同木偶般的年轻女子,一边将口中嚼烂的肉块,强行塞入她们的口中,一边发出一阵震耳的狂笑。
而在他的下首,那个总是神神秘秘的鬼算先生,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衫,与周围这群形同野兽的悍匪,显得格格不入。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浅酌着杯中的酒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眼前这活色生香的地狱绘图,不过是一场寻常的乡间酒席。
山寨之外,漆黑的密林之中。
唐雪看着远处那灯火通明、喧嚣震天的山寨,又看了一眼身旁脸色凝重的阿月,低声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阿月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清澈的眼中,此刻只剩下复仇的火焰。
唐雪不再多言,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由父亲唐无为特制的百灵哨,含在口中,轻轻吹动。
“啾啾……叽叽……”
一阵极其逼真、几可乱真的夜枭与山鹧鸪的啼叫声,瞬间从她们所在的这片密林中响起,传向了远方。
紧接着,她又将那颗烟雾弹,扔向了山寨西侧的一处密林。
几乎是在瞬间,一股极其浓厚、能见度不足半尺的白色浓雾,便从那片密林中升腾而起,在夜风的吹拂下,迅速向着山寨的外围岗哨蔓延而去!
“怎么回事?!”
“西边林子里有动静!好像起大雾了!”
“都给我打起精神!去几个人看看!”
山寨外围的那些喽啰,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大批人手,开始向着西侧的密林方向集结。
而就在此时,山寨的另一侧,东边的峭壁阴影之下。
一道娇小的身影,正如同黑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灵巧地攀附在陡峭的岩壁之上。
是碧灵。
她攀爬的,正是那座作为聚义厅本体的、巨大而崎岖的石山。
她没有选择伪装潜入,而是选择了这条最危险、也最不可能有人防备的奇袭路线。她要利用这座天然溶洞的结构,从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降下她的“宝贝”。
她不是不想伪装。她那能瞒过天下人的千幻蛊,是潜入的最好手段。
但她不敢赌。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神秘的鬼算先生。从阿月的描述中,她能感觉到,那个人行事滴水不漏,心思缜密到了可怕的地步。在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任何的伪装,都可能被他一眼看穿。一旦被识破,陷入重围,那便是十死无生的绝境。
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材料的匮乏。她那千幻蛊所依赖的核心材料之一,是一种产自江南水乡的天心冰蚕所吐的蚕丝。之前常在江南活动,到可以一路补充,但是一路逃亡至此,她身上所有的存货,都已消耗殆尽。
没有了这张最大的底牌,任何的伪装,都只是粗劣的模仿。
所以,她选择了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
——潜入投毒,中心开花!
她如同鬼魅一般,身手矫健地攀爬到了石山的顶部。根据阿月提供的地图,她很快便找到了那个被藤蔓和乱石巧妙掩盖的、溶洞顶部的天然排风口。
那是一个脸盆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石缝,下面直通溶洞的正中心。阵阵混杂着血腥与焦香的、令人作呕的热气,正从石缝中不断地升腾而出。
碧灵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俯下身,透过石缝,将下方那醉生梦死、群魔乱舞的景象,尽收眼底。
火光,将萧赞和鬼算先生那两张截然不同、却又同样令人憎恶的脸,映照得无比清晰。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
她从怀中,取出那根装着还魂香的细长竹管,拔掉塞子,然后,用极其轻柔的力度,将里面那些早已准备好的、细如尘埃的粉末,对准了石缝下方、那正熊熊燃烧的中央篝火。
无色无味的粉末,随风而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升腾的热气之中。
粉末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并未燃烧,而是被高温迅速气化,化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带着一丝奇异甜香的青烟,随着洞内的空气流动,缓缓地、均匀地,飘向了厅内的每一个角落。
做完这一切,碧灵并没有离开。
她在等待。
等待一场由她亲手制造的、最血腥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