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灵那如同魔鬼私语般的话语,在寂静的山坳中久久回荡。
少女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总是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此刻却充满了剧烈的挣扎与痛苦。
刘三死了?
被眼前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杀了?
他真的去袭击了镇魔寺的高僧?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如同失控的野马,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她想起了刘三平日里的贪婪与跋扈,想起了他看自己和手下姐妹时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也想起了“无为道”内部,那些早已不再纯粹的、令人作呕的黑暗。
她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周围,那些与少女同行的、蒙着面的流民,也感受到了这股凝滞而危险的气氛,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刃,警惕地看着唐雪和碧灵,等待着她的命令。
碧灵的脸色沉了下来,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握着袖弩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就在她即将彻底失去耐性,准备用更“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之时——
少女终于抬起了头。
她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与恐惧都吸入肺中,再将其彻底碾碎。
她看着眼前这两个眼神锐利的女子,那双清澈的眼眸中,那份属于理想主义者的天真,在这一刻,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所取代。
“你们跟我来。”
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
随即,她又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或许,这两个人,真的可以……”
说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对着身后的同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按原计划行事,然后便独自一人,转身向着密林深处走去。
唐雪和碧灵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了上去,在路上,二人也知道了少女的名字,她名叫阿月,至于为什么还待在无为道,她只告诉二人去见了一个人就知道了。
阿月没有带她们走向那条通往黑风寨的大路,而是在错综复杂的山林间,七拐八绕,走的全是些只有山中猎户才知道的、极其隐蔽的崎岖小径。
看得出来,她对这片山林,了如指掌。
唐雪和碧灵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心中都充满了疑问。
这个少女,到底想带她们去哪里?
她口中那句“或许真的可以”,又究竟指的是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当天边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被夜色吞噬之时,阿月终于在一处被茂密的灌木丛和藤蔓所掩盖的山壁前,停下了脚步。
她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确认无人跟踪之后,才拨开那些纠缠的藤蔓,露出后面一个被巧妙伪装起来的、极其隐蔽的山洞入口。
“这里,以前是一个废弃的药农小屋。”阿月的声音很低,“现在,是我们最后的据点。”
她率先走了进去,唐雪和碧灵紧随其后。
山洞之内,空间并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角落里铺着厚厚的干草,中央一堆早已熄灭的篝火,还残留着些许余温。
而在这小小的山洞最深处,靠着石壁的地方,竟然还搭建着一座看起来颇为坚固的、由粗壮的圆木制成的——囚笼。
囚笼之内,一道瘦削的人影,正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上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的儒生长衫。他的手脚,都被沉重的铁链锁着,长长的头发如同枯草般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那人影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抬头。
“他就是……张怀素先生。”
阿月看着囚笼中的那道身影,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沉的痛苦。
“也是‘无为道’里,第一个疯了的鬼。”
唐雪和碧灵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囚笼中那道如同枯槁般的身影之上。
张怀素?!
那个创立了“无为道”的穷秀才?!
他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阿月仿佛没有看到她们的震惊,她只是走到囚笼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尚有余温的野菜饼,隔着木栏,轻轻地递了进去。
“张先生,吃点东西吧。”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伤。
囚笼中的人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早已被污垢和乱发所掩盖的、瘦削得不成人形的脸。那双本应充满书卷气的眼睛,此刻却浑浊不堪,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与疯癫。
他一巴掌拍掉了那个饼,看也不看,继续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
“阿月,”碧灵看着眼前的一幕,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月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默默的捡起被拍掉的饼子,背对着囚笼,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你们想知道的,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们吧。”
她说罢,竟是从腰间的一个小布包里,取出了一根细长的银针,隔着囚笼,精准而轻柔地刺入了张怀素后颈的一处穴位。
原本还对周围充耳不闻的张怀素,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是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短暂的、痛苦的清明。
他看着眼前的唐雪和碧灵,那两个陌生的面孔,嘴唇微微颤抖,发出了如同梦呓般的、破碎的声音。
“……快……快走……”
“……这里……是魔窟……”
“张先生,”阿月上前一步,沉声问道,“这两位女侠想知道无为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萧赞,还有鬼算先生,他们都做了什么?”
听到这两个名字,张怀素那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中,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所占据!他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阿赞……阿赞他不是那样的……”
他用那双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嘶吼着,断断续续地,将那段被尘封的、血淋淋的过往,吐露了出来。
从他那疯癫而破碎的语言中,唐雪和碧灵,终于拼凑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最悲怆的挽歌。
无为道,最初,是他和同乡的猎户——萧赞,一同建立的。
一个出脑,一个出力。
一个怀揣着“天下大同”的梦想,一个有着山中猎人的勇武与义气。
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光里,他们真的做到了互帮互助,同吃同住。张怀素说,那是他一生中,离他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最近的时刻。
但人心,是会变的。
尤其是当萧赞手下能管的人,从十几个,变成几百个,再到上千个的时候。权力的滋味,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让他那颗原本淳朴、老实的心,开始慢慢膨胀。
但那时,还有张怀素这个“圣人”压着,萧赞虽然时有出格之举,却也并未闹出太大的乱子。
直到另一个人的加入。
一个自称鬼算先生的、同样是来投靠的“逃难者”。
张怀素说,他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名,只知道他学识渊博,算无遗策。他提出的许多建议,都让无为道在短时间内迅速壮大,解决了许多燃眉之急。张怀素对他越来越信任,甚至将他提拔为了组织的“军师”,地位仅次于他和萧赞。
但他没有注意到……
在鬼算先生的影响下,无为道的口号,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从最初的“开仓放粮,天下同飨!”,慢慢地,变成了充满仇恨与煽动性的“杀尽贪官污吏,还我朗朗乾坤!”。
再到后来,当饥饿彻底压倒了理智,这句口号,便在那些早已饿红了眼的青壮年口中,彻底扭曲成了最可怕的、属于野兽的宣言——
“人吃人,狗吃狗!今日不抢,明日饿殍!”
鬼算先生与萧赞,也走得越来越近。
一个提供理论,一个付诸武力。
他们联手,将那些曾经的同伴,变成了一群只知服从与掠夺的饿狼。
而他这个最初的创立者,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穷秀才,则成了组织里,最碍眼、也最可笑的那个“异类”。
等到张怀素终于察觉到不对,想要出言阻止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晚了……都晚了……”
张怀素蜷缩在囚笼的角落里,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中,再次被无边的恐惧与绝望所吞噬。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张张因为饥饿而扭曲、最终变得麻木而残忍的脸。
他想反抗,想用自己那套“之乎者也”的道理,去唤醒那些曾经的同伴。
可回应他的,只有萧赞那冰冷的刀锋,和鬼算先生那看死人般的、怜悯的眼神。
“张先生,你病了。”
“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从领袖,变成了一个被软禁在黑风寨深处的图腾。
一个用来号令那些依旧对他抱有幻想的底层灾民、索要“供奉”的、活着的精神牌位。
他想过自杀。
他想用一死,来洗刷自己创立了这个吃人魔窟的罪孽。
可是,萧赞和鬼算先生,又怎么会让他轻易地死去?一个活着的“圣人”,远比一个死去的“烈士”,要有价值得多。
他们建造了这个牢笼,并给他送来了,那些混杂着木屑与石粉的、连猪狗都不吃的泥饼。
可即便是这样的“食物”,他也不愿再沾染分毫。
因为他知道,这些泥饼,是用那些本该分发给山下灾民的、真正的粮食,换来的。
于是,他开始绝食。
他唯一的、最后的反抗,便是将自己所有的口粮,都通过眼前这个唯一还愿意相信他的、天真的小姑娘——阿月,偷偷地,送还给那些真正需要它们的人。
他想用自己这具即将饿死的、无用的身躯,去为自己那早已被玷污的理想,做最后一次、最卑微的赎罪。
“……毁了它……”
张怀素那如同游丝般的声音,将唐雪和碧灵的思绪,重新拉回了这间冰冷的囚笼前。
只见他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那双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的手,穿过木栏,死死地抓住了唐雪的衣角。
他那双本已浑浊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是奇迹般地,迸发出了一股无比清澈、无比明亮的光!
他看着唐雪,那眼神中,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疯癫,只有一种最深沉、最彻底的哀求。
“求……求你们……”
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却又清晰地,烙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求你们,毁了它吧。”
“……毁了这个由我亲手创造出来的……地狱。”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眼中那最后的光,便如同风中的残烛,彻底熄灭了。
那只抓着唐雪衣角的手,无力地滑落。
张怀素,这位无为道最初的创立者,这位曾经心怀“天下大同”梦想的穷秀才,终于用死亡,为自己那早已破碎的理想,画上了一个血色的、悲怆的句号。
山洞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阿月再也控制不住,跪倒在囚笼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唐雪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低头,看着自己衣角上,那枚由张怀素临死前留下的、带着血污的指印。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山岳般,压在了她的心头。
碧灵看着眼前这一幕,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琥珀色眸子里,也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动容。
良久,她才缓缓地走到唐雪的身旁,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郑重的语气,轻声说道:
“唐姐姐。”
“看来,我们这次,不得不当一回侠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