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雪那番平淡却又充满了无尽悲伤的叙述,在小小的窑洞中久久回荡。
篝火跳动着,将她脸上的表情,映照得忽明忽暗。
碧灵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却如同最沉静的湖水,倒映着眼前这个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揭开自己伤疤的女子。
原来,那座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之下,也埋藏着一片再也无法消融的、江南的雪。
良久,碧灵才缓缓地、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再是平日里的妖媚或戏谑,而是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混杂着同病相怜的苦涩与释然。
“唐姐姐,”她将手中的袖弩放在一旁,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仿佛要将那沉重的气氛驱散,“我算是发现了。”
“嗯?”唐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起眼,那双凤眸中还残留着未散的雾气。
“我们两个,”碧灵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还真是天生一对。”
“一个为了纪念死去的娘,改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成了门派里人人侧目的异类。”
“一个为了寻找失踪的娘,叛出教派,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妖女。”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说到底,我们都是被自己的娘,给‘连累’了的、不听话的坏孩子啊。”
她这番话,看似是在调侃,实则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唐雪递出了一份最真诚的共情。
唐雪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之下,那双同样隐藏着无尽孤独与伤痛的眼睛。
她撇了她一眼。
没有同意。
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默默地将那把刻了一半的机括零件收起,然后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将话题引向了那个她一直刻意回避,却又无法不好奇的领域。
“你呢?”唐雪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的过去,又是什么样的?”
“你的娘……月奴,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雪的问题,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碧灵的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她最不愿去触碰的涟漪。
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也失去了所有的焦距,仿佛穿透了窑洞的石壁,穿透了无边的黑夜,望向了遥远的、被瘴气与雨林所笼罩的故乡。
“我……其实不记得她了。”
碧灵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悠远的语调。
“我对她的所有印象,所有记忆,都来自另一个人。”
“一个……我最不想亏欠,却又亏欠了所有的人。”
唐雪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能感觉到,碧灵在说出这句话时,那份深藏在骨子里的、剧烈的矛盾与痛苦。
“她叫花千幻。”碧灵低声说道,仿佛仅仅是念出这个名字,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是五圣教的‘圣蝶使’,也是我娘最信任的姐妹。”
“赵清商说得没错,我娘在离开前,确实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她不仅托付了赵清商,更将我托付给了花千幻姑姑。”
“后来,我娘在金陵出事的消息传回教中,圣蟾使和圣蛇使手下的那些长老们便立刻发难,要以‘教主血脉不详’为由,要将尚在襁褓中的我……‘净化’掉。”碧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说白了,就是想除了我这个麻烦,然后名正言顺地抢占教主之位和圣蛊笛。”
“是花千幻姑姑。”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是她,在所有人都想我死的时候,第一个站了出来。她以一己之力,对抗数位长老,趁乱夺下了圣蛊笛,然后带着我,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入了教派禁地的千蝶谷。”
“从那以后,我便是在千蝶谷长大的。她将我养大,教我蛊术,教我识毒,教我所有能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的本事。她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
碧灵说到这里,却没有丝毫的感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窒息的痛苦。
“她对我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可怕。”
“她会亲手为我缝制最漂亮的苗衣,上面的每一只蝴蝶,都和我娘当年的衣服一模一样。”
“她会逼着我没日没夜地练习蛊术,她说,‘月奴当年在这个年纪,已经能操控百种毒虫了,你不能比她差’。”
“她看我的眼神,从来都不是在看‘碧灵’。她看的,是‘月奴的女儿’,是‘下一个月奴’,是她心中那个永远也无法替代的、完美的影子。”
唐雪的心,猛地一颤。
她终于明白,碧灵那份玩世不恭和叛逆之下,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一种,被以“爱”为名的期望,所彻底吞噬的、无声的绝望。
“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但唯独‘我自己’,她从未给过我。”碧灵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深深的迷茫与疲惫。
“所以,在我终于有了自保的能力那年,我逃了。”
“我带着圣蛊笛,逃出了千蝶谷,逃出了五圣教,逃到了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中原。”
她抬起头,看着唐雪,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自嘲。
“唐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拼了命地想摆脱她的影子,想找到真正的我娘,想问问她,她当年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可到头来,我活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妖女’,而我娘却只是一个连尸骨都找不到的、被冤枉了二十年的孤魂。”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将那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沉重,血淋淋地展现在了唐雪的面前。
窑洞之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篝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像是一声声无言的叹息。
唐雪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一直以来被她视为“妖女”的对手,第一次,她在那份玩世不恭和狠戾之下,看到了一个同样被命运裹挟、在泥沼中苦苦挣扎的、孤独的灵魂。
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人。
都被一个沉重的过去,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良久,唐雪才缓缓地、将一块干燥的木柴,添入了渐渐微弱的火堆之中。
火焰重新升腾起来,映照着她那双清冷的、却又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的凤眸。
她没有去安慰碧灵,因为她知道,任何的安慰,在如此沉重的过往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是换了一个话题,一个看似毫不相干,却又在冥冥之中,与碧灵的故事,有着某种惊人相似内核的话题。
“碧灵,”唐雪看着跳动的篝火,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困惑,“你说那个叫张怀素的秀才,他最初创立‘无为道’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想救人?”
碧灵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了回来,她看了一眼唐雪,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她知道,唐雪想问的,不仅仅是那个穷秀才。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熟悉的、带着几分讥讽的笑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噬心蝶”。
“当然是真的。”她用一种过来人的、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语气回答道,“就像一碗热粥,刚出锅的时候,谁都想着用它来填肚子。可当这碗粥要被一百个饿死鬼分食的时候,它就不是粥了,它是催命符。”
她看着唐雪那依旧带着几分不解的眼神,继续解释道:“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善良是最没用的东西。你把最后一块饼分给别人,下一刻,他可能就会为了你身上那件还能御寒的衣服,给你一刀。你救的人越多,你的队伍越大,需要的粮食就越多,当你没有能力喂饱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反过来……吃了你。”
“那又如何?”唐雪立刻反驳,那份属于她自己的执拗,让她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逻辑,“难道就因为可能会有恶果,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吗?镇魔寺的人,不也还在坚持?”
“镇魔寺?”碧灵冷笑一声,“他们有百年基业,有名门正派的光环,有江南富户的支援。那个穷秀才有什么?他只有一群比他更绝望的饿死鬼。唐姐姐,这不是对错的问题,是‘能不能’的问题。”
她看着唐雪,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这一刻,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能刺穿所有的理想与伪装。
“我问你,”她一字一顿,“如果今天,我们手里只有一块干粮,而外面有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你给,还是不给?”
唐雪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想也不想地就要说“给”,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想起了碧灵虚弱的身体,想起了她们身后那无穷无尽的追兵,想起了她们要去的、更加凶险的北方。
这块干粮,或许就是她们明天能不能活下去的关键。
她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碧灵替她说了出来,声音平淡,却又无比残酷:
“你给了,我们两个今天晚上可能就没力气赶路,会被追兵抓住,死。你不给,那个孩子会死,而你的心里,会多一个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
她看着唐雪那张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
“你看,在这鬼地方,无论怎么选,都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