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呼啸了一整夜的狂风,终于在此刻停歇了下来,只剩下几缕疲惫的残风,在荒原上呜咽。
一处古窑洞内,篝火跳动着温暖的光芒,将洞壁上那些斑驳的岁月痕迹,映照得忽明忽暗。这里比货栈更能遮风避雨,干燥的空气暂时隔绝了外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唐雪正沉默地坐在火堆旁,用一把小巧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削着一截从唐无为给她的包裹中取出的、不知名的坚硬木料。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手中这件尚未成型的机括零件。
她的伤势,在镇魔寺的丹药和自身内力的调理下,已经稳定了下来。只是,那被了善禅师重创的刘三等人临死前的惨状,以及僧人们那份以杀止杀的慈悲,依旧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让她心绪难平。
另一边,碧灵靠在铺着干草的石壁上,正低着头,为自己处理着手臂上一道在货栈混战中被划开的细小伤口。
她先是用清水将伤口清洗干净,随即从随身携带的那些瓶瓶罐罐中,倒出一点翠绿色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那药粉一接触到血肉,便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滋滋”声,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流血,并开始缓缓愈合。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也耗费了不少心神,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那些瓶罐重新收好。她抬起头,正对上唐雪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的凤眸。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最终,还是碧灵先打破了这份寂静。她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由白玉制成的瓷瓶,向着唐雪扔了过去。
“喏,这个给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伤后特有的沙哑,但语气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慵懒,“我最后的家当了,能快速恢复体力和内息。唐姐姐,你可千万别死了,不然我这笔买卖,可就亏大了。”
唐雪下意识地接住瓷瓶,入手温润,拔开瓶塞,一股浓郁而芬芳的、仿佛由百花酿造而成的香气扑面而来,仅仅是闻上一口,便让她那因连日奔波而疲惫不堪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知道,这绝非凡品。
唐雪没有推辞。她只是默默地将瓷瓶收好,然后从身旁那个由唐凭月送来的、沉甸甸的包裹里,取出了一件东西,同样扔给了碧灵。
那是一把结构极其精巧、通体乌黑、不过巴掌大小的小型袖弩。弩身之上,镌刻着细密的、用于引导内力的纹路,弩臂则是由一种极具韧性的奇特金属打造而成,看起来轻巧,却充满了力量感。
“这是……”碧灵接住袖弩,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她一眼便看出,这东西绝非唐门公发的制式装备,其设计的精巧程度和用料的考究,都远超寻常。
“我爹做的。”唐雪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看着碧灵手中那把袖弩,解释道:“其中弩箭是特制的,其身中空,可以填装你的毒粉或毒液。扳机经过特殊改造,只需耗费极少的内力便可无声激发,非常适合你现在元气未复的状态。”
“里面的三枚冰针,”她顿了顿,补充道,“由天山寒铁的铁心打造,能最大限度地凝聚内力,穿透寻常的护体真气。入体之后,冰针会迅速融化,不留痕迹。”
这番话,说得简单,但其中的每一个设计,都充满了针对性和巧思。
“内力消耗极少”,是考虑到了碧灵的虚弱。
“可以填装毒粉毒液”,是完美契合了碧灵的战斗方式。
“入体即化,不留痕迹”,更是唐门机关术与暗杀之道的精髓体现。
碧灵的指尖,轻轻地拂过那冰冷的弩身,感受着上面那细密的纹路。她能想象到,那位素未谋面的、沉默寡言的天工堂堂主,是如何在一灯如豆的深夜,将自己所有说不出口的担忧与父爱,都倾注到了这件小小的、致命的杀器之上。
“替我谢谢他。”良久,碧灵才轻声说道。这一次,她的语气中,没有了丝毫的玩笑与戏谑。
唐雪“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继续低头削着手中的木料。
洞内,再次恢复了平静。
但这一次,那份寂静之中,却似乎多了一丝不同于往常的、无声的默契。
她们都清楚,从这一刻起,她们之间,不再仅仅是同生共死的被迫捆绑。
她们开始,将自己最后的底牌,自己最深的信赖,交付给了对方。
碧灵把玩着手中那把冰冷的袖弩,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侧脸,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静。
“唐姐姐,”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宁静,“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唐雪“嗯?”了一声,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听闻,你们唐门的内门弟子,取名向来严格遵循字辈。‘玄元通幽远,盛世本无凭’……你那位堂姐叫唐凭月,那你,应该也该是‘凭’字辈的吧?”碧灵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探究,“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叫你唐雪?”
唐雪削着木料的手,猛地一顿。
那块坚硬的铁木,被锋利的匕首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就像这个名字,在她心上划开的那道、从未愈合过的伤疤。
洞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也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唐雪才缓缓地、将手中的匕首和木料,放在了地上。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那跳动的、温暖的火焰,声音很轻,很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
“我原来的名字,叫唐凭依。”
“那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
碧灵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能感觉到,唐雪在说出“娘”这个字时,那份深藏在冰冷外壳之下的、炽热的情绪。
“我母亲,叫苏晚雪。她不是唐门的人,也不是江湖中人。”唐雪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火光映照下,她的眼底,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薄雾。
“她出身书香门第,家里世代都是读书人。那一年,我爹去江南办事,在西子湖畔的断桥上,遇见了她。后来……后来她便不顾所有家人的反对,舍弃了江南的烟雨,跟着我爹,回到了那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千机谷。”
“他们都说,我娘是江南最美的雪景,可巴蜀的冬天,只有阴冷的雨,没有雪。”
“她不适应蜀中的环境,也不喜欢唐门里那些打打杀杀和明争暗斗。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教我读书写字,给我讲那些江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她说,‘凭依’,就是要我一生,都能有所依靠,活得安稳喜乐。”
唐雪说到这里,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可我六岁那年,她还是病了。病得很重。所有人都说是水土不服,积郁成疾。但我知道……”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她是想家了。”
“她临死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好想再看一次镇江的雪。”
“她死后,我爹便把自己关在了天工堂里三天三夜。出来之后,他不顾所有长老的反对,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上的‘唐凭依’,改成了‘唐雪’。”
唐雪的叙述,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她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陈述了一个结果,仿佛那场足以震动整个唐家堡的风波,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碧灵却能从她那瞬间收紧的、握着匕首的指节上,感受到那份平静之下,所隐藏的、惊涛骇浪般的过往。
……
巴山蜀地,千里之外。
唐家堡,天工堂深处。
一灯如豆,映照着满室的图纸与冰冷的机括零件。
唐无为,这位平日里只知埋首于钢铁与木石之间的天工堂堂主,此刻,却没有碰触任何一件他视若生命的作品。
他只是坐在桌前,用那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粗糙的大手,无比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一把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黄杨木梳。
木梳的样式很简单,是江南最常见的式样。木梳的末端,还刻着两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小字——“晚雪”。
“晚雪……”
他喃喃自语,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坚毅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无尽的温柔与深不见底的痛苦。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她很像你,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肯服输。也……也很会照顾人。”
他想起了唐凭月密信中,描述的那些细节。想起了女儿在绝境中,依旧不忘那个妖女,想起了她为了保护同伴,不惜以身犯险的样子。
那份骄傲,与那份深入骨髓的担忧,如同两只巨手,反复撕扯着他的心脏。
“你说……我做得对不对?”他对着那把木梳,仿佛在对着那个早已逝去的灵魂,倾诉着自己所有的纠结与彷徨。
“让她去,我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那可是幽冥府,是紫宸司,是二十年前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啊!”
“可若不让她去……”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眼中燃起了刻骨的恨意,“难道,就真的让无影大哥的腿,白白断了吗?!让你受的那些委屈,就这么算了吗?!让那些害了我们所有人的罪魁祸首,就这么一直逍遥法外吗?!”
他死死地攥住了手中的木梳,指节因为用力而嘎嘎作响。
他恨自己的无能。
恨自己二十年来,只能借着打造机关的名义,来麻痹自己,却不敢真正地去掀开那道血淋淋的伤疤。
如今,这个重担,却落在了他唯一的女儿身上。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十二年前,那个同样阴冷的雨夜。
忠义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冰冷得如同坟墓。
“我不同意!”
须发花白的唐门长老,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唐凭依,是门主亲自定下的名字,记入了族谱!岂能由你一个天工堂堂主,说改就改?!唐无为,你莫要因为丧妻之痛,就昏了头,坏了唐门百年的规矩!”
“规矩?”唐无为双目赤红,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地盯着满堂的长老,“我只知道,我夫人,苏晚雪,她不远千里嫁入我唐门,为我生儿育女,最后却只能在这阴冷的千机谷里,郁郁而终!她到死,都没能再看一眼故乡!这,又算什么规矩?!”
“她是我唐无为的妻子!凭依是她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为我的女儿改个名字,纪念她的母亲,天经地义!”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不管!”唐无为的声音,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决绝,“从今天起,我女儿,就叫唐雪!谁若再敢叫嚣让她改名唐凭依,便是与我唐无为,与我整个天工堂,不死不休!”
他身后,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天工堂弟子,在这一刻,都默默地站到了他的身后,用行动,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那一日,整个唐家堡,都因为这个名字,而陷入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最终,还是轮椅上的唐无影,长叹一声,亲自出面,才将这场风波,暂时压了下去。
唐无为缓缓地松开了手,那把珍贵的黄杨木梳上,已经印上了几道深深的指痕。
“晚雪啊……”
“你说,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一滴滚烫的、混杂着悔恨与担忧的泪水,终于从这个铁打的汉子眼角滑落,滴落在那把冰冷的木梳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