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死寂的荒原上,又行了三日。
沿途的景象,依旧是触目惊心的黄土与枯骨,仿佛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机,都已被彻底榨干。
终于,在第三日傍晚,他们抵达了一处名为黑石渡的古渡口。这里曾是一处的重要水路枢纽,如今,宽阔的河床早已干涸见底,只剩下一些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巨大的卵石,和几艘搁浅在淤泥中、早已腐朽的渡船骨架。
渡口旁,唯一能遮风避雨的,便是一座由巨石垒砌而成的、早已废弃的货栈。
就在队伍准备进入货栈休整之时,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卷起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黄龙。
“不好!是黄雾!”清风脸色一变,急忙喝道,“快!所有人进货栈躲避!”
河南道连年大旱,土地沙化严重,这种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虽不致命,但一旦被卷入其中,便会迷失方向,口鼻中灌满沙土,极为难受。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涌入那座四面漏风的货栈之中,用破旧的门板和油布,勉强堵住了迎风的几个大洞。
货栈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了善指挥着弟子们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既能取暖,也能驱散一些阴冷的湿气。
唐雪和碧灵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几日,她们再未遇到无为道的人,但之前僧人们的描述,却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唐雪的心里。
就在众人刚刚安顿下来,风沙在货栈外呼啸得最猛烈的时候,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喊,顶着风声传了过来。
“大师!大师开门啊!行行好,让我们进去避一避风沙!”
了善闻声,眉头微蹙。清风等镇魔寺的僧人则立刻起身,手持棍棒,一脸警惕地守在了门口。
唐雪的心,也瞬间提了起来。
是他们吗?
了善禅师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宣了一声佛号,对弟子们道:“开门吧。我佛慈悲,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可是师伯!万一……万一是无为道的那些人……”清风急道。
“无妨。”了善禅师的声音平静无波,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古井般的深邃,“既已身处地狱,又何惧恶鬼敲门?开门,让他们进来。”
他当然知道,在这荒郊野外,突然出现一群人求助,有极大的可能是无为道的人。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能拒绝。
拒绝,便违背了他出家之人的本心。
厚重的门板被缓缓拉开,一股夹杂着沙土的狂风席卷而入,吹得篝火一阵摇曳。
门外,十数道狼狈不堪的身影,正蜷缩在风沙之中。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干瘦、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他脸上堆着谄媚而谦卑的笑容,一见到门开了,立刻点头哈腰地走了进来。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慈悲为怀!”
他身后跟着的,大多是些面黄肌瘦的流民,看起来并无太大的威胁。
唐雪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没有看到那个少女的身影,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那山羊胡男子自称叫刘三,也是无为道的人。他哭诉着,说他们的队伍在路上被沙尘暴冲散了,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如今又冷又饿,恳求大师能收留他们一晚。
他的说辞天衣无缝,态度也卑微到了极点。
了善禅师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弟子们分一些热水和仅存的干粮给他们,并让他们在货栈的另一头歇息。
唐雪和碧灵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唐雪发现,这群无为道的流民,虽然个个面带菜色,但眼神深处,却都隐藏着一丝不同于寻常灾民的精明与凶光。
而碧灵,则早已从那刘三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被风沙掩盖住的血腥味。
这些人,恐怕不简单。
夜,越来越深。
货栈之外,风沙的呼啸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货栈之内,两堆篝火遥遥相对,将这片小小的空间,分割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一边,是镇魔寺的僧人,他们大多已进入禅定,只有清风等几名年轻武僧,手持棍棒,警惕地守在师伯了善的身旁,彻夜不眠。
另一边,则是刘三和他带来的那群无为道流民。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分食了镇魔寺给的干粮后,便都靠着墙壁,发出了疲惫的鼾声,看起来人畜无害。
唐雪和碧灵靠在一个角落的阴影里,谁都没有睡。
唐雪的左手,始终扣在腿边的千机匣之上。
而碧灵,则看似在假寐,但是她的耳朵,时刻捕捉着屋内众人的一举一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人也最困乏的时刻——异变突发!
“呃……啊……”
角落里,那群正在“熟睡”的无为道流民中,突然传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紧接着,好几个人都开始在地上翻滚、抽搐,口中发出压抑的痛呼,似乎是得了什么急病!
“怎么回事?!”清风等人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来。
只见那山羊胡刘三,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了善禅师的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的开始哭诉:“大师!大师救命啊!我们……我们前几日实在是饿得不行,吃了些不知名的野菜,怕是……怕是中了毒了!求大师慈悲,救救我们吧!”
他这番话说得凄惨无比,身后那些人的痛苦模样也不似作伪。
了善禅师见状,那张总是挂着悲悯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忍。他宣了一声佛号,起身便要上前为他们诊治。
“师伯!小心有诈!”清风急忙拦住了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家人,岂能见死不救?”了善禅师摇了摇头,拨开了清风的手,径直向着那群痛苦翻滚的流民走去。
刘三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的狞笑!
然而,就在了善禅师弯下腰,准备为其中一人搭脉的瞬间——
“大师小心!”
一声清冷的叱喝,骤然从角落里响起!正是唐雪!
与此同时,数枚黑黝黝的铁蒺藜,带着破空之声,后发而先至,精准地打向了那几个正在地上“痛苦翻滚”的流民的手腕和脚踝!
那几个本应中毒无力的流民,竟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们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沾着泥土的匕首,有几个人借助同伴身体的遮挡,避开了唐雪的暗器,他们脸上哪里有半分痛苦,只有无尽的贪婪与杀意!
而那个跪在地上的刘三,更是暴起发难!
他从怀中猛地掏出一把早已上好弦的短弩,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噗!”
一支淬着乌黑剧毒的弩箭,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瞬间射中了了善禅师的左肩!
“师伯!!”清风等人目眦欲裂,怒吼着便要冲上前来!
但已经迟了!
那些伪装成流民的无为道成员,早已从破旧的行囊中抽出了各式各样的兵刃,如同饿狼般,扑向了那些刚刚从禅定中惊醒的僧人!
他们的目标,不是杀人!
而是僧人们身边那几个装着最后一点存粮的——粮食口袋!
“老秃驴!中了我的‘七步倒’,你就等死吧!”刘三一击得手,脸上露出了疯狂的笑容,“把粮食都交出来!否则,今日就让你们都去见佛祖!”
这根本不是什么求救,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抢劫!
“阿弥陀佛……”
然而,就在刘三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之时,那本应中毒倒地的了善禅师,却只是缓缓地、用右手,按住了自己左肩上那支不断渗出黑血的弩箭。
他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无尽的悲悯。
他看着眼前这些因为饥饿而彻底沦为野兽的人,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佛曰,救一人,便是救三千世界。”
“但佛亦曰……”
他缓缓拔出肩头的毒箭,那支歹毒的弩箭在他手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碎,瞬间化为齑粉。
他看了一眼那化为粉末的毒箭,摇了摇头。
“……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若执迷不悟,魔,亦可杀!”
“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敢说教!”刘三被他那如同神佛般的眼神看得心中一寒,随即恼羞成怒,举起手中的钢刀,便要向着了善的头顶狠狠劈下!
就在此时,货栈那两扇本已紧闭的大门,以及周围所有的窗户,“轰——!”的一声,同时向内爆裂!
数道身着苦灰色僧袍、手持戒刀与禅杖的身影,如同从天而降的怒目金刚,瞬间出现在了货栈之内,将所有无为道的人,都堵在了这小小的空间里!
正是了善禅师带来的那几位、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镇魔寺真正高手!
“师……师伯!”清风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整个人都呆住了。
刘三和他手下的悍匪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兵刃都差点握不住。
了善禅师没有再看他们。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对着那几位突然出现的师兄弟,宣了一声佛号,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慈悲,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了尘师兄曾言,我佛门弟子,当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但遇妖魔乱世,残害无辜……”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满屋的罪恶。
“……亦需行金刚之怒,降雷霆手段,以杀止杀,方为大慈悲。”
“送他们……上路吧。”
那几位一直默不作声的高僧闻言,齐齐双手合十:
“谨遵方丈法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