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人?!”
那年轻武僧石破天惊般的厉喝,让她瞬间愣在了原地。
她下意识地便要开口反驳。
妖人?
怎么可能!
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在夕阳下眼神清澈而坚韧的少女,浮现出那群在绝境中依旧愿意分出“食物”给更弱者的流民。他们或许卑微,或许愚昧,但无论如何,也与“妖人”这两个字沾不上边!
“清风!不可妄言!”
了善禅师沉声喝止了那名叫清风的武僧的愤愤不平。他转过头,看向满脸困惑与不解的唐雪,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神色。
“阿弥陀佛。”他宣了一声佛号,声音中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施主,老衲知你心存善念。但出家人不打妄语,有些事,眼见也未必为实。以后,还是离那无为道,远一些为妙。”
他没有解释,只是劝诫。但这番话,却让唐雪心中的困惑更深了。
“大师此言何意?”唐雪的眉头紧紧蹙起,她心中的那份执拗让她无法就此罢休,“我亲眼所见,他们也在救济灾民!虽然所施之物粗劣不堪,但那份心意,却是真的!大师为何要称他们为妖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清风武僧闻言,又要开口反驳,却被了善禅师用眼神制止了。
了善禅师看着唐雪那双清澈而倔强的眼眸,知道这个女子心地不坏,只是被表象所蒙蔽。他正欲再劝,身后,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唐雪回头,只见碧灵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她扶着唐雪的胳膊,看似是在寻求支撑,实则是不着痕迹地拉住了她,阻止了她继续与僧人争辩。
碧灵抬起那双总是能洞悉人心的琥珀色眸子,看着了善禅师,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谄媚也不显得无礼的笑容。
“大师说眼见未必为实,而我们所见又被驳斥。我们姐妹俩,倒是真的糊涂了。”她的声音柔媚,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逻辑,“既然如此,不知大师可否行个方便,允许我们姐妹俩,与大师同行一段?”
此言一出,不仅是唐雪,连周围的僧人都愣住了。
碧灵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惊讶,继续巧笑嫣然地说道:“大师放心,我们绝不给各位添麻烦。只是想借着大师的脚程,在这乱世中,求个暂时的安稳。若是路上当真再碰上了那无为道,也正好能让我们这两个局外人,亲眼看个分明,看看到底是大师口中的‘妖人’,还是我们眼中的‘善堂’。”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当然,若是他们当真是妖人,冲撞了佛门高僧,我想,我这位唐姐姐手里的家伙,虽然许久未曾见血,但用来除魔卫道,想必还是够用的。”
唐雪看着身旁的碧灵,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碧灵估计早看出了“无为道”有问题,但这个妖女,却总能用最聪明、最有利的方式,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了善禅师定定地看着碧灵,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深刻的审视。良久,他才缓缓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因果纠缠,非人力能避。”他仿佛看透了碧灵所有的算计,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透。
“既然二位施主有此向善之心,老衲,又岂有拒之门理?”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们,只是对着身后的弟子们,沉声吩咐道:
“收拾行装,即刻启程。”
最终,在了善禅师那声仿佛看透了一切的默许之下,唐雪和碧灵,这两个本该是江湖公敌的钦犯,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暂时加入了这支由镇魔寺高僧组成的行脚队伍。
队伍连夜启程,离开了那处是非之地。
夜色深沉,火把的光亮在荒原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唐雪和碧灵走在队伍的末尾,与那些神情肃穆的武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两个格格不入的影子。
最初的尴尬与戒备过后,唐雪发现,这些镇魔寺的僧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尤其是那位之前对她们怒目而视的年轻武僧——清风,在得知她们要同行后,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还是默默地递过来一个水囊。
“喝吧。”他声音生硬地说道,“师伯说了,既是同行,便是一家人。我们镇魔寺,没有看着家人挨饿的道理。”
唐雪接过水囊,道了声谢。她能感觉到,这些僧人虽然恪守清规,但骨子里,却都有一份属于习武之人的朴素与直率。
借着休息的间隙,唐雪还是忍不住,向清风问起了关于无为道的事。
“清风师兄,”她斟酌着词句,“白日里,你说那‘无为道’是妖人,究竟是为何?我见他们,似乎也在救人。”
一提到“无为道”,清风那张本已缓和的脸,瞬间又冷了下去。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闭目诵经的了善禅师,压低声音,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厌恶。
“救人?哼,那不过是他们披在身上的一张皮罢了。”
他看着唐雪困惑的眼神,继续说道:“不瞒你说,那无为道刚出现的时候,我们也以为是来了帮手。那位叫张怀素的秀才,我们也曾见过,确是个有善心、有学问的人。他最初创立无为道,也确实是为了让灾民抱团取暖,互相救济。”
“一开始,他们做的,也确实是侠义之事。”另一位年长些的武僧也凑了过来,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他们人多势众,聚集了许多走投无路的青壮,专门去打劫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和不肯开仓放粮的贪官污吏。抢来的粮食,也确实都分给了灾民。那段时间,无为道的名声甚至比我们镇魔寺还好。”
碧灵在一旁,看似在闭目养神,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
“可后来,”清风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之色,“随着灾情越来越重,能抢的奸商和贪官都抢完了,他们的人却越聚越多,像滚雪球一样。一张张嘴要吃饭,那点抢来的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于是,他们就开始变了。”那年长武僧的声音变得低沉,“他们开始将目标,对准了那些同样在施粥、但规模不大的小善堂。他们会劝说那些善堂并入无为道,美其名曰‘统一调配,集中力量’。若是不从,一夜之后,那善堂便会遭‘乱兵’洗劫一空,粮食和人,都不知所踪。”
唐雪的心,猛地一沉。
“再后来……”清风咬着牙,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当那些善堂也被他们‘并’得差不多了,他们便彻底撕下了伪装。他们不再‘救济’,而是变成了‘搜刮’。”
“他们会像蝗虫一样,涌入那些还有一点存粮的村庄,强行‘征粮’。交不出粮食的,便被他们扣上‘为富不仁’的帽子,然后……然后整个村子,就都会被洗劫一空。”
“到最后,”那武僧的眼神变得有些恐惧,声音也压得极低,“他们连那些和他们一样的、零散的灾民都不放过。只要看到有谁的行囊里还有半块黑面饼,都会被他们抢个精光。反抗的就成了路边的尸体。”
“从劫富济贫的侠盗,到吞并善堂的枭雄,再到如今……变成了专门猎杀弱者的饿狼。”了善禅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看着篝火,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尽的悲凉。
“起初,他们只是想借火取暖。可当柴薪烧尽,为了不让火焰熄灭,他们便开始拆解自己的屋梁。最终,屋塌了,人,也成了守着一堆灰烬的野鬼。”
了善禅师那平静而悲凉的话语,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唐雪的心上。
僧人们口中那个劫掠乡里、吞并善堂、甚至可能猎杀同类的无为道,与她记忆中那个眼神清澈、动作温柔的少女形象,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法调和的冲突。
她想反驳,想告诉他们,他们说的不对,他们看到的只是片面的。
她想起了那个少女分发食物时,脸上那份不似作伪的悲悯。
她真的是这群“野鬼”中的一员吗?
不……不会的。
唐雪在心中,下意识地、固执地否定了这个可能。
她宁愿相信,这只是无为道中一小部分人的堕落。或许,那个少女,和她带领的那一小队人,并不知道组织内部已经发生了如此可怕的质变。或许,她们依旧在坚守着那位张怀素先生最初的、最纯粹的理想。
是的,一定是这样。
唐雪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她在心中,为那个素昧平生的少女,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接受的、甚至带着几分悲壮色彩的理由。
碧灵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唐雪那张强撑着一份倔强的脸,看着她那双在火光下不断闪烁、充满了自我说服与挣扎的凤眸,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与一丝更加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怜悯的情绪。
这个唐门的人,真是天真得可怜。
碧灵什么都没有说。
她知道,有些镜花水月,终究是要亲手触摸,才会明白那份虚妄。或许,只有当明月沉入泥潭,人才会看清这浊世的本来面目。
而这一天,恐怕,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