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之路,远比想象的更加漫长和艰辛。
当唐雪和碧灵终于跨过淮河,踏入河南道地界的那一刻,江南那氤氲湿润的空气,便被一种干燥而灼热的、夹杂着尘土气息的烈风所取代。
天空,是灰蒙蒙的,仿佛被一层永远也吹不散的尘埃所笼罩。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成了一个挂在天边的、昏黄的铜盘,散发着有气无力的热量。
越往北走,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
官道两旁的田地,早已龟裂成了一块块不规则的土疙瘩,连一丝绿意都寻觅不到。干涸的河道裸露出白花花的河床,如同大地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偶尔能看到的几棵枯树,光秃秃的枝桠扭曲着伸向天空,仿佛在做着无声而绝望的呐喊。
在土地庙中,唐无为为唐雪准备的那些东西,早已在连日的奔波中消耗殆尽。那包裹里,不仅有最新型的、威力巨大的机括暗器,更有足够支撑数月的金疮药、解毒丹,以及数额巨大的银票。这些,是她们能一路走到这里的最大依仗。
但再多的银票,在如今这片土地上,也换不来一粒粮食。
她们曾路过一个颇具规模的县城,城门口却排着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那不是商旅,也不是行人,而是一张张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脸。他们是逃难的灾民,希望能从官府的粮仓里,求得一碗能吊命的稀粥。
但那紧闭的城门,和城楼上那些手持长矛、眼神冰冷的兵卒,早已宣告了他们最后的希望,不过是奢望。
唐雪想起了在扬州城外,那些捧着粥碗、喜极而泣的灾民。她曾以为,那已是人间疾苦的极限。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当初看到的,不过是这场滔天灾祸,最边缘的一点涟漪。
她们不得不绕开城镇,继续沿着荒芜的小路向北。
而呈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幅更加可怖、也更加令人心碎的画卷。
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青壮年男子的身影。
想来,他们早已在灾情初现时,便背井离乡,或去往富庶的江南,或投身北方的军伍,去寻找那渺茫的生路。
被留在这片被神明遗忘的土地上的,只有那些走不动、也逃不掉的老人、妇女和孩子。
她们曾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静静地坐在自家早已倒塌的土屋门槛上,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停止了呼吸、身体僵硬的孙儿。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用那双浑浊的、早已流不出泪水的眼睛,麻木地望着远方灰黄色的天空,仿佛在等待着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她们也曾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围着一具不知是何种动物的、早已腐烂的尸骸,用小手费力地撕扯着上面仅存的一点皮肉,然后贪婪地塞进嘴里。他们的眼神,不像孩子,更像是在荒原上争抢腐肉的、饥饿的野兽。
而最让唐雪心胆俱裂的一幕,是她们在一处干涸的村庄里,看到的情景。
村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枯骨。而在村子中央那口早已见底的枯井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娃,正趴在井沿,伸出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井壁上那一点点因夜露而凝结的、混杂着泥沙的水珠。
她的母亲,则躺在她身旁,身体早已冰冷。
那女娃舔舐的动作是如此专注,仿佛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甘霖。她甚至没有察觉到,有陌生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唐雪的脚步,在这一刻,变得有千斤重。
她看着那女娃,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那个在扬州街头,被她从马文才的马鞭下救出的、同样抱着孩子的、衣衫褴褛的农人。
那时的她,尚有余力去管一管“闲事”。
可现在呢?
她又能做什么?
她自己,也不过是这浊世洪流中,一个身不由己的逃亡者。
她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身上最后一块干粮,轻轻地放在了那女娃的身旁。
然后,她拉着身边同样沉默不语、脸色苍白的碧灵,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这座死亡的村庄。
碧灵任由她拉着,一言不发。
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或狠戾光芒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不到任何光彩。
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在教中那些长老的冷眼和排挤下,自己是如何像野草一般挣扎求生。她曾以为,那已是世间最深的恶意。
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与这天地无情、众生皆苦的惨状相比,自己那点所谓的“苦”,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何等的可笑。
两人沉默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就在她们以为今天又要在这片荒原上露宿之时,前方官道的拐角处,隐约传来了一阵人声。
唐雪和碧灵立刻警惕起来,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一处土坡之后,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旁,聚集着一小撮人。
那并非她们一路上所见的、麻木等死的灾民,而是一伙看起来精神尚可的流民。他们虽然同样衣衫褴褛,但眼神中却没有那种彻底的绝望,反而带着一种有组织的、忙碌的秩序感。
他们似乎以一个废弃的驿站为据点,架着几口大锅,锅里正熬煮着某种散发着奇怪气味的、浑浊的糊糊。那糊糊里,混杂着大量的树皮、草根,甚至还有一些被碾碎的土块,显然只是为了增加饱腹感。
而在人群中央,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指挥着众人,将那些熬好的糊糊,盛入一个个破旧的瓦碗之中。
然而,就是这样连猪食都不如的东西,却被那少女和她手下的流民,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几个刚刚从远处蹒跚而来的、真正饿得奄奄一息的灾民面前。
“慢点喝,别烫着……喝一口,歇一歇……”
那少女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与这末世景象格格不入的温柔。她亲自端起一碗糊糊,用一把破旧的木勺,一勺一勺地,无比耐心地喂给一个饿得连抬手力气都没有的小孩子。
那孩子贪婪地吞咽着,浑浊的糊糊顺着他的嘴角流下,那少女便用自己那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袖口,轻轻地为他擦去。
唐雪和碧灵看着眼前这诡异而又充满冲击力的一幕,都愣住了。
她们见过麻木的绝望,见过易子而食的惨剧,却从未想过,在这片连生存都已是奢望的土地上,竟还有这样一群人,在用这样一种笨拙而卑微的方式,试图维系着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善良。
他们自己,看起来也只是在勉强果腹的流民。
他们分发的,也并非真正的粮食。
但他们,却依旧在用自己仅有的一切,去救助那些比他们更不幸的人。
唐雪看着那个少女,看着她脸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沉静,心中那块因一路所见而变得冰冷僵硬的壁垒,被这道微弱的光,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而碧灵,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或狠戾光芒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却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她看着那些糊糊,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为了活下去,也曾吃过更难以下咽的东西。她比任何人都懂,在这种时候,能分出一口吃的,意味着什么。
就在此时,那名正在喂孩子的少女,仿佛察觉到了她们的视线,突然抬起头,向着她们藏身的土坡方向,望了过来。
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不带丝毫的杂质,却又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沉静。
四目相对。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唐雪和碧灵没想到,在如此远的距离下,自己二人竟会被轻易发现。她们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警惕。
那少女见二人并无恶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惊慌。她将最后一口野菜糊喂给那个孩子,又将他交给旁边的妇人,这才缓缓站起身,独自一人,向着土坡的方向走来。
她走得很稳,步履之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和流民身份截然不符的从容与镇定。
“两位姐姐,不必惊慌。”她走到土坡下,仰起头,声音清脆悦耳,“我们不是什么歹人。若是不嫌弃,那边锅里,还剩些野菜糊糊,可以分你们一些。”
唐雪和碧灵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善意,她们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唐雪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脸上却异常干净的少女,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少女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容,那笑容在这片灰黄色的土地上,如同一朵悄然绽放的、坚韧的野花,“我们只是些不想死的苦命人罢了。”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太过笼统,又补充道:“我们是‘无为道’的人。”
“无为道?”唐雪的眉头微蹙,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
“嗯。”少女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是宋州的张怀素先生,在灾情最开始的时候建立的。张先生说,靠官府,靠老天,都靠不住,我们这些人,要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所以,他便建了这‘无为道’,将所有愿意抱团取暖的灾民都聚集起来,大家一起挖草根,剥树皮,将找到的所有能吃的东西都集中在一起,熬成糊糊,再分给所有人。有饭,大家一起吃;有难,大家一起扛。至少能让我们死得不那么孤单。”
少女的这番话,说得平淡而真诚,仿佛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唐雪和碧灵却能从中,听出那份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最原始的悲怆与力量。
唐雪看着她,心中的戒备又消融了几分。她相信,眼前这个少女,没有说谎。
然而,一旁的碧灵,那双总是能洞悉人心的琥珀色眸子,却在少女提及无为道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黯然与挣扎。
那是一种,当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所玷污时,才会流露出的、深藏的痛苦。
碧灵的心中,瞬间了然。
那些聚集起来的、饿疯了的灾民,在生存的本能驱使下,真的还能保持着最初的“善”吗?还是说,早已变成了另一群更加可怕的、有组织的“蝗虫”?
但她没有点破。她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依旧眼神清澈的少女,将所有的怀疑,都深藏在了心底。
“多谢姑娘好意,我们还有急事,就不叨扰了。”唐雪最终还是拒绝了她的邀请。她不想给这群本就艰难求生的人,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少女似乎也看出了她们的顾虑,没有再强求。她只是对着二人,郑重地行了一礼:“既如此,二位姐姐一路保重。这河南道,不太平。”
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转身回到了那群流民之中,继续指挥着众人收拾锅碗,准备迁往下一个能找到食物的地方。
唐雪和碧灵看着她那瘦弱却坚韧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