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倒退回到论剑大会之前。
巴山蜀道,千里之外。
唐家堡,忠义堂。
气氛,如同暴雨来临前的天空,压抑且沉闷。
唐无情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厅中央,将藏剑山庄之行,以及叶问卿那个石破天惊的“联手”提议,一字不落地,向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唐无影,做了详尽的汇报。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忠义堂内,落针可闻。
两侧的长老们,有的面露惊容,有的眉头紧锁,有的则长吁短叹,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荒唐!简直是荒唐!”
执法堂的一位长老最先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怒喝道:“藏剑山庄与我唐门有血海深仇!那叶问卿更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他的话,岂能轻信?这分明是想借我唐门之力,去替他们火中取栗,我们绝不能上当!”
“没错!”另一位长老附和道,“我等当务之急,是立刻派出精锐,将唐雪那个叛徒缉拿归案,以正门风!而不是与仇家在此虚与委蛇!”
“叛徒?”一直沉默不语的天工堂堂主唐无为,冷笑一声,沙哑着声音反驳道,“我女儿就是被那妖女蛊虫所迫,你们凭什么说她是叛徒?!藏剑山庄既然想查,我们为何不能联手?!”
“查?怎么查?!”那执法堂长老怒道,“为了一个唐雪,就要与藏剑山庄合作?无情长老,你难道忘了,二十年前,无忧师姐是怎么死的吗?!”
提及“唐无忧”这个名字,唐无情的身体微微一震,那张总是如岩石般冷硬的脸上,闪过一丝深藏的痛苦。但他还是沉声道:“我自然没有忘。但……叶问卿说得对。‘唐门毒杀太子’这口黑锅,我们已经背了二十年。若真有洗刷冤屈的机会,为何不试?”
“你……”
眼看着堂内又要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主位之上,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唐无影,终于缓缓地抬起了手。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堂外那片被云雾笼罩的山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事,我意已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疲惫与一丝深藏的决然。
“传我的令。”
“其一,”他看向唐无为,“命你从天工堂的武库中,取出你最新研制的机括,以及足够雪儿用上一路的补给,交给凭月。”
唐无为闻言,浑身一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
“其二,”他又看向唐无情,“命你从执法堂中,挑选十名最可靠的弟子,随凭月一同,即刻启程,再赴江南。”
唐无情眉头微蹙,不解地看着他。
唐无影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果决:“你们此行的名义,是‘抓捕叛徒唐雪,清理门户’。我要你们把这场戏,做给全天下的人看!做得越真越好!”
“门主!!”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唐无影却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他看着站在末尾的唐凭月,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属于长辈的温和与郑重。
“凭月,到了江南之后,见到你雪儿妹妹,告诉她——”
“从今日起,唐雪,暂从唐门除名,其一切行为,皆与我唐门无关。生死,各安天命。”
“大伯?!”唐凭月脸色煞白,几乎要站立不稳。
唐无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语气却依旧坚定:“你只需告诉她,放手去做。去做你们的父亲不敢做的事,去做我这个残废的大伯,二十年来想做却做不成的事。”
他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却又困了他二十年的风景,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期盼。
“去吧,去把那二十年前,被埋葬的一切,都给我挖出来。”
江南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其涟漪,终究还是会一圈圈地,荡回风暴的中心——金陵。
只是,这一次的涟漪,却并未传向朝堂之上,而是沉入了这座城市最深、最黑暗的角落。
紫宸司,天牢。
这里是整个大虞王朝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空气中终年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与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而那些在黑暗中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呻吟,将这里衬得更加可怖。
然而,在天牢的最深处,被称作“无间”的第九层,却没有任何声音。
这里,只关押着一个人。
紫宸司提督谢玄,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孤灯,走在这条通往“无间”的、长长的甬道上。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他身前三尺之地,他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此刻也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光影之中。
厚重的、由玄铁铸就的牢门被缓缓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牢房之内,空旷而潮湿。
唯一的“装饰”,是四根从墙壁中延伸而出、粗如婴儿手臂粗的巨大铁索。
而铁索的尽头,则用倒钩穿透了一个人的琵琶骨,将他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态,悬吊在半空之中。
那人披头散发,身上的囚服早已破烂不堪,与灰白的乱发纠缠在一起,看不清面容。他的四肢无力地垂着,气息微弱,仿佛早已是一个死人。
谢玄将手中的灯笼,挂在了牢门旁的墙壁上。
昏黄的光,照亮了那人半边布满了伤痕与污垢的脸。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本应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却浑浊不堪,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怨毒与麻木。
他看着谢玄,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的、沙哑的声音。
“你……又来了。”
谢玄没有说话,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酒壶和两只小巧的玉杯。他在那张布满灰尘的石桌旁坐下,自顾自地斟满了酒。
醇厚的酒香,瞬间驱散了牢房内部分腐朽的气息。
“藏剑山庄,时隔二十年,重开论剑大会了。”谢玄的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那被铁索悬吊着的人——曾经威震江南、意气风发的藏剑山庄庄主,叶天瑞——听到这句话,浑浊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是……问卿那孩子……长大了啊……”他喃喃自语。
谢玄将其中一杯酒,轻轻地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仿佛在邀请他对饮。
“你那两个儿子,都很出色。叶清玄一剑‘问心’,技惊四座。叶问卿长袖善舞,合纵连横,将一盘死局,又给盘活了。”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叶天瑞。
“只是,他们似乎……都想翻案啊。”
叶天瑞闻言,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翻案?呵呵……拿什么翻?怎么翻?”
他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谢玄:“这二十年的囚禁和这铁索,不就是你谢玄,当年亲手为我藏剑山山庄定下的功过吗?!”
谢玄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天瑞见状,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谢玄,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的回忆,话语也变得支离破碎。
“……那块帕子……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宫……”
他的声音颤抖,充满了无尽的困惑与痛苦。
“……明轩……我那孩儿最是洁身自好,那块绣着‘听涛’暗纹的云锦绢帕,他从不离身……那是他母亲亲手为他绣的……为什么……”
谢玄的目光微微一动,依旧没有说话。
叶天瑞仿佛没有看到他,只是自顾自地、如同梦呓般地继续说道:
“……一样的……所有人都说,那上面的毒,和唐门的‘千蛛夺命散’一模一样……呵呵,一模一样……”
“……我儿刚刚因唐门而死……他的帕子,就出现在了太子的寝宫……还沾着一样的毒……”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中,流下了两行血泪,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起来!
“人证!物证!动机!我藏剑山山庄,百口莫辩!百口莫辩啊!!”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牵动了身上那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铁钩,让他发出一阵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整个牢房,只剩下他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声。
良久,他才渐渐平复下来,眼中那点激动的情绪,再次被死寂的麻木所取代。
他看着谢玄,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如同鬼魅般的笑容。
“……就在这时,你站了出来。”
“……当时,我还记得你还只是紫宸司里,一个跟在秦孤鹤身后,不起眼的小吏。”
“你说,三派皆有‘失察’之过,当罚。”
“……唐无影,要为他唐门的‘毒’,付出代价。”
“……月奴,要为她五毒教的‘蛊’,赎清罪孽。”
“而我叶天瑞……”
他看着自己被铁索穿透的肩胛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
“……则要为我藏剑山庄的‘器’,在这里,付出代价!”
“‘器’……”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好一个‘器’字!我藏剑山庄,一生铸剑,到头来,竟是因一块小小的绢帕,而被打入万劫不复!”
他再次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刀子,死死地扎在谢玄身上。
“谢玄!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次,谢玄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回答叶天瑞的问题,而是将手中的酒壶,轻轻地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缓缓起身,看着眼前这个形同废人的昔日霸主,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一丝冷漠。
“叶庄主,”他说道,“我今日来,不是来与你追忆往事的。你我都很清楚,当年的‘解决方法’,是唯一能保全你藏剑山庄满门上下的选择。”
叶天瑞闻言,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铁索哗哗作响。
谢玄无视了他的反应,继续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说道:“我今日来,是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他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光芒。
“你那两个儿子,如今在江南,闹得动静太大了。他们似乎……很想将二十年前的旧案,重新翻出来。”
“而那两个被他们护着的小丫头,更是引来了幽冥府和各方势力的窥探。整个江南,已经乱了。”
谢玄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了叶天瑞的身上。
“江南的这潭水,已经够浑了。我想钓的鱼,也差不多都露出了水面。”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个由他亲手导演的、已经落下帷幕的剧目。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想对付的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而圣上……”谢玄的语气微微一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锋芒,“……他不喜欢乱。”
“所以,”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叶天瑞的神经上,“我需要你,叶庄主,亲自出面。”
“只要你肯写一封亲笔信,或者,由我带你出去,你当着你两个儿子的面,亲口让他们,以及整个藏剑山庄,彻底放弃翻案,让二十年前的旧事,永远尘封。”
“只要你答应,并做到……”
谢玄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指了指这间阴暗潮湿的牢房,又指了指叶天瑞身上那穿骨而过的铁索。
“……你就可以从这里,走出去了。”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叶天瑞那早已麻木的灵魂之上!
自由!
时隔二十年,他做梦都想得到的自由!
他可以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人间地狱,可以重新回到西子湖畔,看到那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但代价,却是要他亲手将整个藏剑山庄背负了二十年的奇耻大辱,彻底地、永远地,埋葬在黑暗之中!
是用放弃真相与尊严,来换取一个残破的、苟延残喘的自由!
叶天瑞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极致的痛苦与挣扎!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谢玄,那眼神中,有滔天的恨意,有疯狂的渴望,也有一丝深深的绝望。
“谢……玄……”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你……你这个畜生……”
谢玄看着他那副痛苦不堪的模样,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将那杯一直为叶天瑞留着的、尚未动过的酒,端了起来,将酒液泼洒在地上。
“叶庄主,你还有三天的时间考虑。”
“三天之后,我会再来,听你的答案。”
说完,他便转身,提着那盏孤灯,头也不回地,向着甬道深处走去。
他那孤寂的背影,很快便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只留下叶天瑞一人,被悬吊在冰冷的铁索之上,发出一阵时而疯狂,时而悲怆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