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水,终究还是被搅浑了。
自灵隐寺那场惊天动地的大乱之后,整个江南武林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亢奋与不安之中。
“唐门妖女”与“噬心蝶”联手大闹法会,最终在天下英雄的围攻下“重伤逃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江南的每一个角落。而那份不知真假的、关于“呼延烈谋反”的密报,更是成了所有茶馆酒肆里,最引人遐思的谈资。
紫宸司通缉令,贴满了每一座城池的布告栏,悬赏的金额高得令人咋舌。无数梦想着一步登天的江湖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涌入杭州周边,试图在这片浑水中,捞取那份泼天的富贵。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两个主角,唐雪和碧灵,却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半点踪迹。
三日后,杭州城外,一处通往北方的官道旁,破败的土地庙内。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略显疲惫却依旧眼神锐利的脸。
“给。”唐雪将烤好的一只野兔撕下一半,递给了身旁的碧灵。
碧灵接过兔腿,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唐姐姐的手艺不错嘛,比藏剑山庄那些精贵的糕点好吃多了。”
她的脸色虽然依旧带着几分苍白,但气息已然平稳了许多。灵隐寺那几日,在藏剑山庄不计成本的珍稀药材和凌云书院丹药的调理下,她的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催动本命蛊损耗的元气,还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唐雪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只是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那份。她的状况也好了许多,冰心针镇压下的丹田,让她得以动用三四成的内力,虽然远不及巅峰,但至少在这危机四伏的逃亡路上,有了一搏之力。
她们早就清楚自己的处境。
在灵隐寺那几日,通过叶知秋断断续续传递来的消息,以及她们自己的分析,早已将叶问卿的算盘摸得一清二楚。
她们知道,自己是叶问卿计划中,那两只负责将所有猎犬都引向北方的“诱饵”。
而她们,也心甘情愿地,当了这个诱饵。
因为她们的目标,同样在北方。
那条由叶问卿提供的地道,虽然让她们成功逃离了灵隐寺,但地道的出口,却并非什么安全之地,而是直接通向了城外一处荒废的乱葬岗。这或许也是叶问卿的“考验”——他提供了路,但路上的艰险,需要她们自己去克服。
她们不敢在杭州城多待一刻,连夜便踏上了北上之路。
“唐姐姐,你说,我们身后现在跟了多少条尾巴?”碧灵吃完兔腿,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下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不知道。”唐雪的声音平静无波,“但可以肯定的是,想让我们死的,和想让我们活着的,一样多。”
“真热闹啊。”碧灵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惦记着。这种感觉,倒也不赖。”
唐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妖女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唯恐天下不乱的血液。
就在此时,庙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细密的、如同雨打芭蕉般的机括摩擦声!
唐雪的脸色瞬间剧变!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唐门弟子布设警戒暗器时,特有的机括联动声!
“他们来了!”唐雪一把拉起碧灵,眼中充满了戒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话音未落,十数道身着唐门劲装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猎鹰,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出现,将这座小小的土地庙,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的千机匣,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致命的光芒。
为首之人,一袭淡雅的月白色短衣,身段婀娜,气质温婉。
正是唐凭月。
只是,此刻的她,脸上再无往日的温柔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而肃杀的决然。她那双总是含着浅笑的杏眼中,此刻也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平静无波。
“唐雪,”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你可知罪?”
唐雪看着她,看着她身后那些面无表情、杀气腾腾的同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她知道,无论自己有多少理由,在唐门的门规面前,“勾结妖女”、“对抗同门”、“大闹法会”,每一条,都是足以被清理门户的死罪。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的解释,在眼前这阵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唐凭月似乎也并不想听她的解释。她只是轻轻抬起了手。
随着她的动作,周围所有唐门弟子的千机匣,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无数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对准了庙内的二人。
“拿下。”
唐凭月从唇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然而,就在她身后那些执法堂弟子即将扣动机括的瞬间——
唐凭月动了!
她的动作,快到了极致!
只见她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形并非向前,而是如同翩跹的蝴蝶般,向着侧后方一名弟子的方向飘去!她那纤纤玉手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竟是在那名弟子反应过来之前,精准无比地、轻轻地按在了他即将扣下的机括之上!
“凭月师姐?!”那名弟子大惊失色!
与此同时,唐凭月另一只手闪电般地从袖中甩出一个小巧的包裹,但并非扔向唐雪,而是借着身形的掩护,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手法,将其掷到了土地庙的阴影角落里!
紧接着,她才甩出数枚造型奇特的“震天雷”,扔向了唐雪二人的脚下!
“轰!轰!”
几声并不剧烈的闷响,大片大片刺鼻的浓烟瞬间将那些唐门弟子笼罩!
“门主有令!此二人乃是重要人证,务必生擒!不可伤其性命!”
唐凭月的声音,在浓烟中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一边大声下着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命令,一边身形如电,在混乱的烟雾中穿梭,她没有攻击任何人,但她的每一次出手,都“恰到好处”地打乱了某位同门的攻击节奏,或是“不小心”撞偏了某位师弟的千机匣!
一时间,场面看似混乱,唐门的包围圈却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又致命的缺口!
唐雪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终于明白,唐凭月此来,根本不是为了“抓捕”!
“还愣着做什么?!走!”
唐凭月急切的声音,用只有唐雪能听到的音量,传入她的耳中!
“角落里的包裹!是无为叔父给你的!快走!往北!不要回头!”
唐雪的心,在听到“无为叔父”四个字的瞬间,猛地一颤!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来的所有冰冷与绝望!
父亲……他没有放弃我!
她不再犹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光芒!她一把抓起角落里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同时架起同样目瞪口呆的碧灵,从那个被唐凭月“无意”中制造出的缺口,拼尽全力向着庙外的黑暗冲去!
“拦住她们!别让她们跑了!”
唐凭月在她们身后“焦急”地大喊着,手中的暗器却“失了准头”,尽数打在了旁边的树干之上。
江南,那场由灵隐寺大乱引发的风波,非但没有因为主角的“消失”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唐门妖女与噬心蝶已逃往北方!”
“她们身上带着呼延烈通敌的铁证!”
“据说藏剑山庄暗中相助,唐门更是派出了执法堂长老接应!”
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在幽冥府和紫宸司的暗中推动下,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烧遍了整个江南武林。无数江湖人,或为悬赏,或为“家国大义”,纷纷涌向了通往北方的各处要道,试图拦截这两个移动的“宝藏”。
整个江南,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锅粥,终于熬出了让某些人坐立不安的“香气”。
……
金陵城,宰相府。
书房之内,灯火通明。价值千金的龙涎香,从一座精巧的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当朝宰相赵崇恩,正背着手,站在一幅描绘着万里江山的巨大画卷前。他已年过六旬,但身形依旧挺拔,一双深陷的眼眶下,目光锐利如鹰,丝毫不见老态。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便自有一股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滔天权势,扑面而来。
在他身后,一道屏风的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人影悄然而立,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若非偶尔传出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几乎无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黑衣、脸上带着青铜鬼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书房中央,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地汇报着从江南传来的最新消息。
“……事情,便是如此。如今整个江南武林,都在追查那两个女人的下落,以及那份所谓的‘密报’。千面狐的计划,已经彻底失控了。”
赵崇恩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画卷上,那片代表着河北道的区域。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失控了?”
他轻轻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是千面狐失控了,还是谢玄那条疯狗,终于不打算再装模作样了?”
跪在地上的鬼面人身体微微一颤,不敢接话。
“借一份‘半真半假’的‘密报’和两个小丫头,将整个江南武林都拖下水……”
赵崇恩缓缓转过身,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鬼面人,仿佛能穿透那层青铜面具,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好一个谢玄,好一招‘祸水北引’!他这是在逼我啊!”
赵崇恩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书房内的温度,却仿佛在瞬间下降到了冰点。
呼延烈有反心,他知道,甚至连龙椅上那位,也知道。一头养在北境的猛犬,只要链子还握在手里,便能用来威慑草原上的狼群。这本是帝王心术,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平衡。
可现在,谢玄却当着全天下,狠狠地拽了一下这条链子,还要给这只猛犬,贴上“疯狗”的标签!
“他这是在借天下江湖人的口,逼我这个‘养狗人’,为了自证清白,不得不亲手打断这条狗的腿,甚至是杀了它!”
鬼面人闻言,浑身剧震。
“谢玄他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呼延烈的人头。”赵崇恩眼中闪过一丝被杀机,“他要的,是我在清理门户时,露出的破绽!他要的,是我这条老命啊。”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个代号。
然后,他将那张纸,递给了跪在地上的鬼面人。
鬼面人接过纸条,转身,恭敬地递给了屏风后那道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影。
那人影从阴影中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手,手指上甚至还沾着些许未干的墨迹。
他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随即用一种毫无波澜、仿佛在念一份公文般的语调,轻声说道:
“相爷,‘玄鸟’一旦出动,便再无回头之路。此事或会惊动圣上。”
“惊动?”赵崇恩冷笑一声,眼中杀机毕现。
“谢玄已经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若再不动,难道要等他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吗?”
“他想看我自乱阵脚,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天下大乱!”
他看着窗外那轮孤寂的冷月,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宣判:
“告诉‘玄鸟’,去北方。不用再管那两个丫头和什么狗屁密报了。”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杀了呼延烈,然后,嫁祸给那两个逃亡的钦犯。”
屏风后的人影,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相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