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那场短暂却激烈交锋后留下的、淡淡的血腥味,与古刹清幽的檀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息。
满地哀嚎的幽冥府杀手,如同被拔了牙的毒蛇,蜷缩在地上,再无半分之前的嚣张与狠厉。他们看向那两扇紧闭的僧舍房门,眼神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唐雪和碧灵站在院中,心中同样是惊涛骇浪。
她们终于明白,“佛门之地,自有清规”,这几个字究竟是何等沉重的份量。净明禅师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说场面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在这灵隐寺中,他便是规则的制定者,而那两位看似普通的“枯荣”二僧,便是规则最忠实、也最可怕的执行者。
叶知秋和颜书影也被眼前这一幕彻底震撼。她们虽然出身名门,见过无数高手,但像“枯荣”二僧这般,举手投足间便将一群精锐杀手尽数制服的、返璞归真般的武学境界,依旧让她们感到了由衷的敬畏。
就在四人各怀心思,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一道温和的脚步声,从院门外不疾不徐地传来。
净明禅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禅院门口。
他仿佛对院内这满地的狼藉和哀嚎视而不见,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叶知秋和颜书影,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微微一揖,“让两位施主受惊了。”
“大师言重了。”叶知秋连忙还礼,她看着满地的黑衣人,心中那份对镇魔寺实力的敬畏又加深了几分,语气也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恭敬,“若非贵寺高僧及时出手,我等今日,恐怕……”
净明禅师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目光,落在了叶知秋手中那个已经空了的食盒上,又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地上那几名被废去手脚的幽冥府杀手,声音平淡地说道:
“贫僧说过,七日之内,此院清净,不容打扰。无论是故人,还是恶客,皆是扰了此地的清净。”
叶知秋和颜书影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微微一变!
她们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净明禅师话中的弦外之音?
“故人”,指的自然就是她们。而“扰了此地的清净”,则是在点醒她们——你们每日借‘祈福’之名,行传递消息和物资之实,这些小动作,我都知道。
这看似温和的一句话,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她们的心上!
颜书影上前一步,对着净明禅师深深一揖,声音清润,不卑不亢:“大师慧眼如炬,晚辈不敢隐瞒。我等此举,皆因故人之托,不忍见其血脉就此断绝,才行此便宜之法,实非有意惊扰佛门清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师海涵。”
她没有狡辩,而是坦然承认,并将一切都归于“故人之义”,将姿态放到了最低。
净明禅师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出家之人,本不该理会红尘的是非恩怨。”净明禅师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悠长的禅意,“但佛有好生之德,亦有金刚之怒。”
他的目光从唐雪和碧灵的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叶知秋和颜书影的脸上,语气变得郑重了几分:
“贫僧可以不知晓你们送来了什么,也可以不知晓她们二人心中有何盘算。贫僧甚至可以保证,在这七日之期到来之前,这禅院之内,不会再有任何宵小,能踏足半步。”
这番话,既是警告,也是一种承诺。
警告她们,不要再把这里当成可以随意传递消息的联络点。
也承诺她们,在这最后的时限里,他会保证主角们的绝对安全。
“但是,”净-明禅师话锋一转,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透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七日之后,子时一到,我寺便会对外宣布,已将二位施主的‘遗体’火化。届时,她们与我灵隐寺的这点尘缘,便算了结。”
“之后,她们是生是死,是逃往天涯,还是再入龙潭,便都与我镇魔寺,再无半分干系了。”
“贫僧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两位施主,可明白了?”
叶知秋和颜书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她们知道,这是净明禅师给出的最后通牒,也是他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帮助”。
他不会出手救人,但他愿意为她们,守住这最后几天的“太平”。
“……晚辈,多谢大师成全。”叶知秋和颜书影再次躬身行礼,心中百感交集。
净明禅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对着院中那些哀嚎的幽冥府杀手,宣了一声佛号,随即对身后赶来的武僧吩咐道:“将这些人,废去武功,扔出山门。并传话给杭州知府,就说我灵隐寺,抓到了一批试图偷盗香火钱的贼人。”
这个处理方式,既惩罚了幽冥府,又没有将事情彻底闹大,依旧将冲突控制在了“江湖事”的范畴之内,滴水不漏。
做完这一切,他便转身,缓缓离去,只留给众人一个慈悲而又疏离的背影。
禅院之内,再次恢复了平静。
然而,有的人,显然不打算给她们留下这仅有的喘息之机。
就在幽冥府的杀手被狼狈地扔出山门后不到半个时辰,灵隐寺那庄严肃穆的山门前,缓缓停下了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青篷马车。
马车虽不起眼,但护卫在车旁的四名骑士,却个个身着紫宸司的玄黑劲装,腰悬制式官刀,目光锐利,气息沉凝,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铁血煞气。
灵隐寺的知客僧见状,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合十行礼:“阿弥陀佛,不知几位官爷驾临本寺,有何贵干?”
车帘被一只手轻轻挑开,一道身着紫宸司高级官服的身影,缓步走下马车。
来者面容清瘦,气质威严,一双深邃的眼眸波澜不惊,正是紫宸司掌镜使——秦孤鹤。
她并未理会那知客僧,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那高悬于山门之上、笔力雄健的“灵隐禅寺”四个大字,以及寺内那隐隐传来的、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看来,我们来得……不算太晚。”她淡淡地说道。
她身旁的一名校尉立刻上前,对着那知客僧亮出了一面金色的令牌,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紫宸司奉旨办案!速去通报贵寺方丈玄苦大师,以及在此做客的净明禅师,就说紫宸司掌镜使秦孤鹤,前来拜会!”
“这……”知客僧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方丈与净明师叔祖正在后山清修,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放肆!”那校尉厉声喝道,“我等奉的是圣上旨意,尔等一介方外之人,也敢阻拦?!”
就在这时,净明禅师那温和的声音,如同清泉般从寺内传来:
“阿弥陀佛,原来是秦掌镜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只见净明禅师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山门之内,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僧袍,脸上带着悲悯的微笑,仿佛对秦孤鹤的到来毫不意外。
秦孤鹤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知道,跟这种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和尚打交道,任何的弯子都是多余的。
她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随即开门见山地说道:“净明大师,本官此来,并非为了游山玩水,也无意惊扰佛门清净。只是……”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一股属于朝廷命官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官奉提督大人之命,前来办理一桩公案。那日在藏剑山庄伏诛的两名女囚,乃是朝廷钦犯,案情重大,干系甚广。我紫宸司虽敬重镇魔寺,但国法大于人情。”
她看着净明禅师,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为全法度,以正视听,本官需要带司内仵作,对那两具‘遗体’,进行最后的验明正身,并记录在案。此事,事关我紫宸司的结案陈情,还望大师行个方便。”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她没有提任何江湖恩怨,也没有质疑镇魔寺的动机,只是单纯地站在“国法”和“程序”的制高点上,向灵隐寺发起了最直接、也最难以拒绝的冲击!
净明禅师闻言,脸上的笑容不变,那双清澈的眼眸也依旧古井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双手合十,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禅意:
“秦掌镜言重了。我佛门弟子,亦是大虞子民,自当恪守法度。紫宸司奉旨办案,贫僧理应配合。”
秦孤鹤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然而,净明禅师话锋却微微一转:
“只是,此事贫僧却也做不得主。”
“哦?”秦孤鹤眉头微蹙,“大师此言何意?”
净明禅师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秦掌镜有所不知。那两位女施主的‘遗体’,虽暂厝于本寺,但其却并非我灵隐寺可以擅自做主。”
“当日在论剑大会上,天下英雄有目共睹。是藏剑山庄的叶庄主亲手将其‘格杀’,亦是叶问卿掌事,亲口将‘遗体’托付于贫僧,代为超度。”
他抬起眼,平静地回视着秦孤鹤,那温和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无懈可击的“道理”。
“贫僧只是一个受人所托、为亡魂诵经之人。这‘遗体’,终究还是藏剑山庄‘清理门户’的‘证物’。贵司若要验尸,按理,也当先取得物主,也就是藏剑山庄的同意,方合规矩。”
他宣了一声佛号,声音不高,却仿佛能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得干干净净。
“阿弥陀佛。贫僧既已答应叶掌事,为其看管遗体七日,便不能擅自做主,让外人接触。否则,便是贫僧失信于人,亦有违我佛门清规。”
“所以,此事……”他对着秦孤鹤,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秦掌镜,您看,还是应该先去问问叶掌事的意思?”
这一手“太极推手”,玩得是炉火纯青!
净明禅师没有拒绝,也没有阻拦。他只是搬出了“规矩”和“信义”,然后轻轻地、巧妙地,将这个烫手至极的山芋,原封不动地,又扔回到了藏剑山庄的头上!
秦孤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慈悲的老和尚,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她知道,净明禅师说得句句在理,她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借口。
去找叶问卿?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叶问卿必然会用各种理由推诿、拖延,直到七日之期过去!
但,她秦孤鹤,是紫宸司的掌镜使,不是可以被三言两语打发的信差!
良久,秦孤鹤那张总是清瘦威严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不达眼底的冰冷和一丝不讲道理的强硬。
“大师说得在理。”她竟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此事,确应先知会藏剑山庄。本官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前往藏剑山庄,向叶掌事‘请示’。”
净明禅师见状,正欲宣声佛号,秦孤鹤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悠然起来:
“只是,从此处到藏剑山庄,一来一回,快马也需半日。我等奉旨办案,舟车劳顿,如今更是要在此等候叶掌事的回音……”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灵隐寺那清幽雅致的亭台楼阁,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灵隐禅寺乃江南名刹,风景秀丽,禅意深远。本官久仰大名,今日有幸至此,正想借此等候的闲暇,在贵寺盘桓一二,听听禅音,赏赏景致,也算是沾一沾佛门的清净之气。”
她看着净明禅师,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不知大师,可否方便,为我等安排一处清静的厢房,暂作歇息?”
此言一出,净明禅师那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真正的、难以掩饰的波动!
这哪里是借宿?!
这分明是赖着不走!
秦孤鹤她这是要亲自在这里,盯着那两具“尸体”,盯着藏剑山庄的小动作,盯着所有可能出现的人!她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净明禅师的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拒绝?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答应?
那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四天里,这座小小的灵隐寺,就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火药桶!
净明禅师看着眼前这位笑得一脸“和善”的紫宸司掌镜使,心中念头急转。
良久,他才缓缓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奈。
“阿弥陀佛……秦掌镜既有此雅兴,本寺,自当扫榻相迎。”
“来人,”他对着身后的知客僧,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带秦掌镜与各位官爷,前往西侧的‘听涛居’歇息。好生招待,切莫怠慢了贵客。”
秦孤鹤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对着净明-禅师微微一福:“那便……有劳大师了。”
她不再多言,带着手下的紫宸司精锐,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径直向着寺内走去,那从容的姿态,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而这场在山门前无声的机锋,以及紫宸司“入住”灵隐寺的消息,也早已通过藏剑山庄的眼线,一字不落地,传回了庄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