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残月最后那几句诛心之言,如同一根根看不见的毒刺,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为这场本应是武林盛会的论剑大会,蒙上了一层诡异而血腥的阴影。但西子湖畔的夜风,终究还是吹散了白日里的杀气。
藏剑山庄的流水席,已经沿着映月湖畔绵延摆开。
湖面上,数百盏莲花灯随波逐流,如同繁星落入凡尘。岸边,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或豪放、或沉思、或警惕的江湖面孔。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混合着醇厚酒香,在微凉的夜风中弥漫开来。
几轮酒水下肚,那份因惊变而产生的僵硬与恐惧,似乎也渐渐被江湖人骨子里的豪迈与喧嚣所取代。划拳行令声、吹嘘各自见闻的谈笑声、以及对白日那几场惊心动魄对决的回味与评点声,此起彼伏,让这湖畔的夜宴,又恢复了几分应有的热闹。
只是,这热闹是他们的。
主桌之上,叶问卿端着酒杯,脸上挂着那副恰到好处的、属于主人的温和笑容,正与几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巨擘谈笑风生,应对自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副从容的面具之下,隐藏着的是何等翻涌的焦躁与杀机。
他的心情,糟透了。
原本,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论剑大会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将所有鱼儿都吸引到鱼塘里的盛大仪式。他真正的目的,是等唐雪和碧灵的伤势稍有好转,便为她们提供一条“生路”,让她们带着那份足以引爆北方的密报,从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往北方。
届时,无论是想灭口的幽冥府,还是想“清理门户”的唐门,抑或是闻风而动的紫宸司,所有的视线和力量,都会被这两个移动的“诱饵”牢牢地吸引过去,一路向北。而他藏剑山庄,则可以趁着江南这难得的权力真空,在所有人都无暇他顾之时,从容不迫地、悄无声息地,去调查那笼罩了山庄二十年之久的金陵密会的真相。
这是一个完美的祸水北引之计。
可现在,全完了。
残月那个女人,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当众掀了桌子。她将藏剑山庄从棋手的位置,硬生生拽了下来,推到了聚光灯下,变成了棋盘上最显眼、最被动的那颗棋子。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藏剑山庄窝藏过钦犯。即便二哥用那惊天一剑斩断了所有联系,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还如何能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在暗中行事?
更棘手的是,那两具“尸体”该如何处理?这是一个绕不开的难题。直接掩埋?太过欲盖弥彰。交由官府?紫宸司必然会进行检验,假死之事极有可能败露。而那份密报,也成了烫手的山芋,留在山庄,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雷。
叶问卿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几乎要将手中的玉杯捏碎。计划被打乱,全局陷入被动,这让他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无力感。
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问卿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既然暗处的棋下不了,那就索性把这盘棋,下到所有人的面前!
既然幽冥府想把水搅浑,那我就亲手点一把火,把这潭水彻底煮沸!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也更激进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迅速成形。他要将计就计,利用残月带来的这场风波,将整个局势,推向一个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向!
他目光一凝,心中已有了决断。他正准备起身,借着向众人敬酒的机会,去执行这个全新的计划。
就在此时,邻座一位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静静捻动着佛珠的僧人,缓缓地站起了身。
正是镇魔寺的净明禅师。
只见他双手合十,对着叶问卿微微一揖,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他那祥和而充满禅意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周围的喧嚣都为之一静。
“叶掌事,”净明禅师的目光清澈而悲悯,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两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缓缓开口,“叶庄主为护众生安危,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贫僧佩服。然,人死灯灭,尘归尘,土归土。这两位女施主虽有过错,但终究是两条性命。方才那幽冥府妖人言语恶毒,所指密报之事,恐另有隐情,若处置不当,只怕会引来更多是非,让逝者不得安宁,亦非我武林正道之福。”
叶问卿心中一动,他没想到,在他即将执行B计划的时候,竟有人送来了完美的A计划的“补丁”!他按捺住心中的念头,静静地听着。
净明禅师继续说道:“依贫僧愚见,此事既牵扯到唐门、五毒教、幽冥府乃至紫宸司,已非藏剑山庄一家之事。不如,就由我镇魔寺出面,暂将这两位女施主的遗体带回寺中,由本寺高僧为其诵经超度,待七日之后,再行火化。这七日之内,也算是给各方一个冷静与查证的时间。若真有冤屈,或可水落出;若尘埃落定,亦能让逝者安息。不知叶庄主与在场的各位英雄,意下如何?”
净明禅师那番话说得慈悲为怀,合情合理,让在场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由镇魔寺这等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出面,暂为保管“遗体”,既给了藏剑山庄一个台阶,也给了其他各方一个缓冲的余地,无疑是眼下最稳妥、也最公允的处置方式。
叶问卿心中那份因计划被打乱而产生的焦躁,瞬间被一股意外的惊喜所取代。他没想到,自己正愁如何处理这烫手的“尸体”,净明禅师便送来了如此完美的解决方案。这七天的时间,对他而言,简直是天赐的转机!
他立刻站起身,对着净明禅师深深一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敬佩:“大师慈悲,实乃我正道之福!问卿斗胆,便替我二哥与藏剑山庄上下,谢过大师高义!一切,便谨遵大师安排!”
他这番表态,滴水不漏,既显得大度,又将责任与焦点成功地转移了出去。
在场的其他江湖名宿见状,也纷纷附和,赞叹镇魔寺高风亮节。一场本可能继续发酵的滔天风波,似乎就这样,在一种微妙的默契中,被暂时平息了。
当夜,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镇魔寺的僧人带走了那两具被白布覆盖的“遗体”,整个论剑大会也随之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之下,正酝酿着更加汹涌的暗流。
……
三日后。
秦淮河畔,那艘灯火依旧的画舫顶层。
千面狐慵懒地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棋子,听着身前残月的汇报。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叶清玄一剑杀了人,叶问卿顺水推舟,最后由镇魔寺的人带走了尸体,定下七日之约。”残月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将事实陈述出来。
千面狐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白玉棋子,轻轻放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声。
“你怎么看?”她头也不抬地问道。
“有诈。”残月言简意赅。
“哦?”千面狐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说说看。”
“叶清玄,”残月那双淡漠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此人深居简出二十年,心性早已磨平,为何会因我几句话,便当众行此不计后果的杀伐之事?这不像是震怒,更像是一种急于封口的掩饰。”
“其次,叶问卿。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太过完美,应对得也太过从容。仿佛……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某种预案之中。镇魔寺的提议,对他而言,更是求之不得。”
“最重要的一点,”残月的声音冷了几分,“我的人回报,就在事发当晚,藏剑山庄的药堂,曾向杭州城最大的药行百草堂紧急调用了一批极其罕见的、用于治疗闭气假死之症的西域奇药——还魂草。虽然他们做得极为隐秘,但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呵……”千面狐终于轻笑出声,那笑声中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快意,“死人,可用不着还魂草啊。”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妩媚的桃花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叶家这两兄弟,倒是给我们演了一出好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文一武,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这是想用假死之计,让那两个丫头金蝉脱壳,带着火种,去引燃他们想烧的地方。”
残月静静地听着,等待着她的命令。
“他们想玩,我们就陪他们玩得再大一点。”千面狐的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滑过,“传我的令,让潜伏在镇魔寺周围的人,暂时按兵不动。不要去打探尸体的真伪,那只会打草惊蛇。”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去查!去查藏剑山庄这几日所有的对外物资采买记录,尤其是那些运往北方的商队!那两个丫头要走,必然需要马匹、干粮、以及伪装的身份。叶问卿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凭空变出这些东西!”
“他们想用七天时间来布局,我们就用这七天,找到他们真正的逃跑路线!我要在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天高任鸟飞的时候,送他们一份大礼。”
与此同时,金陵城,紫宸司深处。
谢玄正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手中把玩着两颗光滑的铁胆。
李雪站在他身后,恭敬地汇报着藏剑山庄发生的一切。
“……事情便是如此。叶清玄当众杀了人,镇魔寺出面调停,定了七日之期。目前,整个江湖的视线,都聚焦在镇魔寺和那所谓的密报之上。”李雪说道。
谢玄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任凭那两颗铁胆在掌心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人,真的死了吗?”
李雪心中一凛,低头道:“回大人,从现场的情况看,生机断绝,应是无虞。但……叶清玄那一剑,太过蹊跷,不排除有诈死的可能。”
“呵呵……”谢玄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听不出喜怒,“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李雪:“李雪,你要记住,我们紫宸司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两个丫头的性命,也不是那份所谓的密报。”
李雪躬身聆听。
谢玄的语气变得冰冷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们要的,是这场风波,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平息下去。”
“传我的令,”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让潜伏在江南的人,把那份‘呼延烈密报’的内容,给我‘不经意’地泄露出去!我要让每一个自诩忠君爱国的江湖门派,每一个想投机取子的野心家,都知道这份泼天富贵的存在!”
“另外,告诉秦孤鹤,让她派人去拜访一下镇魔寺的主持,就说紫宸司奉旨,对钦犯遗体甚为关切,希望能在火化之前,进行最后的验明正身,以全法度。”
李雪的瞳孔微微一缩,她瞬间明白了谢玄的意图!
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他根本不在乎那两人是死是活,他要的是一个引爆所有矛盾的炸药桶!
这一下,藏剑山舟的“金蝉脱壳”之计,将变得难上加难!
而整个江南武林,也必将因为这份被公开的密报,彻底陷入疯狂!
谢玄看着窗外那即将落下的夕阳,眼中闪过一丝属于棋手的、冰冷的残酷。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我倒要看看,叶家那两兄弟,还有幽冥府那只狐狸,接下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