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书影那最后一句语,如同在寂静的房间内投下了一颗无声的炸雷,让本就凝滞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稀薄和压抑。
唐雪和碧灵的呼吸,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停滞了。
“沙海鬼医?”
唐雪率先开口,声音沙哑,眉头紧紧蹙起。这个绰号,她闻所未闻。唐门的情报网络遍布中原,对于江湖上有名号的医道或毒道大家,她不说尽数知晓,也至少有所耳闻。但这个名字,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她之前闻所未闻。
碧灵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她自幼在五毒教长大,对天下毒师,尤其是西南和苗疆一带的用毒高手,了如指掌。但“沙海鬼医”,这个名号同样触及了她的知识盲区。西域,那是一片与苗疆完全不同的、充满了未知危险的土地。
“看来,二位都未曾听过这个名字。”颜书影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
“这并不奇怪。”她轻声解释道,“因为此人,早已不涉足中原武林多年。他更像是那些边民们口口相传的,活在传说里的沙海鬼影。”
颜书影走到窗边,目光仿佛穿透了西子湖畔的亭台楼阁,望向了那更加遥远、被无尽黄沙所覆盖的西方。
“我凌云书院的藏书阁中,有一个喜好周游四方,编撰地图册的师伯,他的书中有一卷名为《异闻录》的书册,专门记载中原之外的奇人异事。其中便有关于这位‘沙海鬼医’的记载。”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起来,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据说,他的真名叫巴赫曼,是西域一个早已消亡的古老部落的最后遗民。那个部落,世代信奉沙神,精通利用大漠中的毒虫、矿物与罕见的沙地植物来炼制奇药,医毒双修,手段诡异莫测。”
“巴赫曼更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天资卓绝,青出于蓝。可惜,一场不知名的灾祸,让他的部族一夜之间覆灭,他也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从此对人性彻底失望,带着他部族所有的秘典,隐居在了塔戈尔大沙漠最深处的‘魔鬼城’里,不再与外界有任何往来。直到多年之后,他才再次现身。”
颜书影顿了顿,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唐雪和碧灵身上,带着一丝凝重:
“他行事极为乖僻,不为金钱权势所动,求医的规矩也千奇百怪。曾有西域王公愿以半壁城池换取他出手救治独子,却被他拒之门外;也曾有商队首领,只因在沙漠中救助了一只受伤的沙狐,便被他治愈了多年的顽疾。”
“江湖传闻,他痴迷于研究天下至毒之物,认为每一种剧毒,都是天地间最完美的造物。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浸淫此道数十年的他,才能从那些细微的差异中,窥探出其真正的配方与来路。”
“赵师叔断定,”颜书影的声音变得无比肯定,“若想解开这二十年前的毒杀之谜,想知道那毒药的真正面目,或许只有找到这个沙海鬼医,才有那么一丝可能。”
颜书影的话,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虽然遥远,却为深陷迷雾的唐雪和碧灵,指出了一个唯一的、渺茫的方向。
“沙海鬼医……巴赫曼……”碧灵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那双本已空洞的琥珀色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至少,她有了一个可以去追寻的目标,一个可能为母亲洗刷冤屈、解开所有谜团的起点。
颜书影看着两人神色变幻,知道她们已经将此事记在心上。她也不再多言,只是柔声道:“二位姑娘的伤势都极重,当务之急,还是好生休养。赵师叔已经为二位开好了方子,我这便让山庄弟子去准备。西域路远,没有一个好身子,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接下来的十数日,藏剑山庄这座平日里清净的君子之乡,仿佛变成了一个不计成本的药庐。
叶熔师叔亲自坐镇药堂,将山庄内所有珍稀的药材,流水般地送往唐雪和碧灵所在的客院。叶知秋更是日日探望,嘘寒问暖,有时还会带来一些西湖新采的莲子或亲手做的糕点。
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两人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唐雪肩胛骨的碎骨在秘药的滋养下开始愈合,内伤也渐渐平复。而碧灵,在千年雪参和各种灵药的吊命下,也总算脱离了危险,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不再是那副随时可能香消玉殒的模样,虽然元气大伤,但至少行动已无大碍。
然而,身体的恢复,却无法抚平唐雪内心的焦虑。
丹田内那只沉寂的缠魂蛊,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冰山,依旧牢牢地镇压着她的内力,让她空有一身唐门绝技,却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处处受制于人。这种无力感,对心高气傲的她而言,是比任何伤痛都更难忍受的折磨。
终于,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唐雪独自一人,来到了听竹小筑。
赵清商似乎早已料到她的来意,正独自一人在月下抚琴。琴声清冷,带着几分出尘之意。
“唐姑娘深夜到访,可是为了体内那道枷锁?”不等唐雪开口,赵清清商便按停了琴弦,一语道破了她的心事。
“还请赵前辈出手相助。”唐雪没有丝毫隐瞒,直接躬身行了一礼。
赵清商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请起吧。这些日子,我也曾翻阅院中古籍,并结合为你二人诊脉时的所得,对你体内那‘缠魂蛊’,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
唐雪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此蛊当真是奇思妙想,却又歹毒无比。”赵清商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它并非单纯的毒虫,而是与施蛊者,也就是那位碧灵姑娘的本命精血,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共生。强行取之,则如抽丝剥茧,必然会重创你二人的经脉与神魂,轻则武功尽废,沦为痴傻,重则当场毙命。”
唐雪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难道……就真的毫无办法了吗?”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甘。
“办法……倒也并非完全没有。”赵清商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完全根除,以我目前的能力,确实做不到。但若只是想削弱它的力量,让你能恢复部分功力,倒可以一试。”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打开后,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枚细如牛毛、通体晶莹的银针。
“此乃我凌云书院的‘冰心定魂针’,”赵清商解释道,“我可以用此针,配合我独门的心法,暂时封住缠魂蛊与你丹田主脉的连接,将其镇压于气海一隅。如此一来,它便无法再肆意吸取你的内力,你也能勉强动用三到四成的功力。”
“只是……”他话锋一转,神色凝重,“此法乃是饮鸩止渴。冰心针虽能镇压,却也会与蛊毒之力日夜相冲,对你的经脉是极大的负担。而且,一旦你情绪剧烈波动,或是碧灵姑娘那边再出什么意外,蛊毒之力与冰心针力失去平衡,反噬之痛,将比现在痛苦十倍不止。”
“你……可想好了?”赵清商看着她,将选择权交到了她的手上。
恢复三四成功力,意味着她至少有了自保和一战之力,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但代价,却是随时可能引爆的、更可怕的痛苦。
唐雪没有丝毫犹豫。
“有劳前辈。”她平静地说道,那双黑色的凤眸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对她而言,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远比任何未知的痛苦都更重要。
夜色深沉,竹林间,清冷的琴音伴随着银针的起落,持续了整整一夜。
……
十日后,藏剑山庄,论剑大会,正式开幕。
这一日,整个西子湖畔都沸腾了。数不清的江湖豪杰,名门弟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藏剑山庄之内,人声鼎沸,旌旗飘扬,一派盛世气象。
山庄正中的巨大演武场上,早已搭起了高高的擂台。
就在吉时将至,场中喧嚣声达到顶点的时刻,主礼台之上,一道身影悄然出现,瞬间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那人身着一袭象征着庄主身份的、金白相间的华贵长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清逸,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与疏离,仿佛与眼前的热闹景象格格不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言语,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让整个嘈杂的演武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是藏剑山庄的叶庄主!”
“叶清玄!他竟然亲自出面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在演武场一侧,一处视野极佳、却又相对僻静的观景阁楼上,唐雪、碧灵和叶知秋三人,正凭栏远眺。
“他就是藏剑山庄现在的庄主,叶清玄?”唐雪看着主礼台上那个气质清冷孤高的男子,轻声问道。
“嗯,”叶知秋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敬佩,也有一丝心疼,“他是我二堂兄,也是问卿堂兄的亲哥哥。”
她顿了顿,看着台上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身影,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二堂兄他其实是个很苦的人。他剑道天赋极高,甚至有人说早已胜过了当年的明轩堂兄。但……”
叶知秋轻轻叹了口气:“明轩堂兄的死,和后来伯父的失踪,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从那以后,二堂兄便极少在人前出剑,也几乎不见外客。他将山庄所有俗务都交给了问卿堂兄打理,自己则常年深居山庄最深处的问心阁,终日只与古剑、剑谱为伴。”
“这次能重启论剑大会,并且他愿意亲自出面主持开幕,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唐雪静静地听着,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一场二十年前的悲剧,竟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每一个亲历者的后人身上。
主礼台上,叶清玄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随即用一种清冷而平淡的语调,简短地宣告:“藏剑论剑,时隔二十载,今朝重开。以剑会友,点到即止。大会,开始。”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对着身旁的叶问卿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将整个舞台,都留给了自己的弟弟。
随着叶清玄的离去,场中的气氛似乎也松弛了几分。叶问卿上前一步,他一身正装,面向天下英雄,声如洪钟,意气风发,开始详细介绍大会的流程与规则。
阁楼之上,唐雪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心中那份因旧事而起的激荡,也渐渐平复。她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注意力转回自身。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丹田内的缠魂蛊被三股冰冷的针力镇压着,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能随意调动她的气血。一股久违的、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内力,正在她的经脉中缓缓流淌。
这感觉,让她重新找回了身为唐门高手的自信。
而她身旁的碧灵,气色也好了许多。她没有再穿那身招摇的苗疆服饰,而是换上了一套与叶知秋相似的鹅黄色长裙,虽然依旧难掩其眉眼间的妖娆,却也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就在唐雪感受到内力恢复的那一刻,碧灵那总是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作为缠魂蛊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晰地感知到蛊虫的状态。那股原本与唐雪丹田紧密相连、如臂使指的感觉,此刻仿佛被一层坚韧而冰冷的薄膜隔开,变得模糊而迟钝。
她立刻就明白了——唐雪身上的蛊,出问题了。而且,这绝不是寻常的压制,倒像是某种极为高明的封印手段。
是那个凌云书院的赵清商?还是藏剑山庄另有高人?
碧灵的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有惊疑,有不甘,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但她脸上却未流露出分毫,只是将那瞬间的僵硬,化为了一个更加玩味的弧度。
她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只是装作一无所知地看着楼下那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江湖人,仿佛对身边之人那悄然发生的变化,毫无察-觉。
“雪儿,碧灵,快看!”叶知秋指着主礼台的方向,兴奋地说道,“问卿堂兄要开始介绍这次大会的彩头了!那三柄神兵,终于要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