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正在擦拭碧灵脸颊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迎上唐雪那双充满了探究与某种决然的凤眸,心中泛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涟漪。
她看着眼前的唐雪,眼神不自觉地有些躲闪,避开了那过于锐利的视线,转而望向窗外那片被阳光染成金黄的西湖湖面。
“雪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叹息,也带着一丝犹豫,“那是一段我们藏剑山庄,几乎从不愿提及的悲剧。我只比你年长几岁,所以当年之事,我也知道的不多,大多是从庄中老一辈的只言片语和一些来往的信件中拼凑而来的。”
她顿了顿,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唐雪身上,那双总是温婉的杏眼中,此刻却染上了一层深深的伤感:“那些故事,再提起来,只怕会让你我心中都添上新的隔阂。你真的想听吗?”
唐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这份沉默,本身就是最坚定的回答。
叶知秋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她知道,有些事情,逃避是解决不了的。她再次轻叹一声,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沉重都吐出。
“好吧,”她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既然你真的想知道,那……”
她放下手中的毛巾,走到唐雪对面的小凳上坐下。阳光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影,却驱不散她眼底那份沉郁的哀伤。
“一切,都要从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堂兄——叶明轩说起。”
叶知秋的声音变得悠远起来,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
“在我们藏剑山庄的记载中,明轩堂兄是那一辈中最耀眼的一颗星辰。他三岁习剑,七岁便能以一柄木剑折服庄中诸多师长,十五岁时,他独创的‘问水剑诀’已然初具雏形。他为人谦和,待人以诚,又生得俊朗不凡,庄中上下,无人不敬他,无人不爱他。所有人都认定,他便是藏剑山庄下一任的庄主,是能带领山庄走向另一个辉煌的‘君子剑’。”
“可是,这一切,都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彻底改变了。”叶知秋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那一年,他奉庄主之命,前往蜀中办一桩事。也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你那位姑姑——唐无忧。”
“我们对唐无忧前辈的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你唐门百年不遇的奇才,精通机关暗器之术。在我们的卷宗记载中,她行事果决,甚至有些……不择手段。明轩堂兄与她相遇的起因,便是一场截杀。当时堂兄护送的一批重要物资,遭到了一伙流寇的伏击,而你那位姑姑,恰好也在追查同一伙人。”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那场混战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只知道,当明轩堂兄回到山庄时,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潜心剑道,而是时常一个人对着西湖怔怔出神,口中反复念着‘无忧’二字。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竟与那唐门的女子私定了终身。”
“此事一出,整个山庄都为之震动。”叶知秋的语气变得沉重,“伯父,也就是当时的庄主叶天瑞,当场便雷霆大怒。他说,我藏剑山庄乃名门正派,行事光明磊落,岂能与被江湖人视为只会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的唐门联姻?更何况,那唐无忧还是唐门未来的核心,身负无数机密,唐门绝不可能放人,难道要我藏剑未来的庄主,去入赘一个旁门左道吗?这不仅是明轩堂兄一人的耻辱,更是整个藏剑山庄的奇耻大辱!”
唐雪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能想象到,以唐门和藏剑山庄当时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彼此的偏见,这桩婚事,确实是天方夜谭。
“伯父下令,将明轩堂兄禁足,命他断了这份念想。可谁也没有想到,明轩堂兄的性子,竟也如他手中的剑一般,看似温润,实则刚直不屈。三日之后,他竟破开禁制,孤身一人,再次奔赴蜀中,要带唐无忧离开。”
叶知秋说到这里,言语中也多了几分哀愁:“这便彻底引爆了所有的矛盾。伯父震怒之下,派出了庄内最精锐的影卫,下达了追杀令。他的原话是:‘我叶天瑞的儿子,宁可死在我藏剑的剑下,也绝不能成为唐门的笑柄!’”
“后来发生的事情,便是一场彻底的悲剧。是你们唐门的人率先发现了他们。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知道,在那场追杀中,明轩堂兄为了保护你那位姑姑,被唐门的暗器所伤。”
叶知秋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那暗器淬了剧毒,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极其歹毒的奇毒。而你那位姑姑,在明轩堂兄重伤之后,竟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重创了在场所有的追兵,然后带着奄奄一息的明轩堂兄,消失了。”
“伯父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几乎动用了藏剑山庄在西南所有的力量去寻找,却始终杳无音信。直到数月之后,他才接到一封来自苗疆五毒教的密信……”
叶知秋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向唐雪,那双总是温婉的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属于藏剑弟子的怨恨。
“雪儿,后面的事……我真的不想再说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们藏剑山庄和你唐门,就再也不可能做朋友了,见一次,打一次。”
这番话,少了几分史书般的冰冷,多了几分小女儿家最直接的、烙印在骨子里的仇恨与委屈。
唐雪的心,也随着她的话语沉入了谷底。
就在这凝滞的气氛中,一道虚弱却带着几分戏谑的、沙哑的声音,突兀地从床榻的方向传来。
“咳咳……我说,两位姐姐能不能……先别急着算旧账了?”
唐雪和叶知秋同时一惊,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床上,本应还在昏睡的碧灵,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她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靠在床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虽然依旧黯淡,却已恢复了几分神采。
她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两人,苍白的嘴角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声音微弱,却依旧带着她特有的腔调:
“能不能……先给我口水喝?听你们说了半天,我……我快渴死了。”
碧灵那虚弱却依旧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如同一颗投入凝滞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房间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唐雪和叶知秋同时回过神来,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她们这才想起,眼前还有一个元气大伤、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
叶知秋连忙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碧灵扶起,让她靠在床头,然后将水杯递到她唇边。
碧灵也没有客气,就着她的手,小口却急切地喝了好几口。甘甜的清水滋润了她干涸的喉咙,也让她那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
“多谢。”她对着叶知秋,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不带任何戏谑的语气说道。
叶知秋温和地笑了笑:“你醒了就好。你伤得很重,切莫再动气了。”
碧灵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靠在床头,慢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那双总是流转着狡黠光芒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却如同暴风雨后的湖面,虽然表面恢复了平静,但湖底深处,却依旧暗流汹涌。
她不再看叶知秋,也不再看唐雪,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仿佛在透过那层层叠叠的云霞,看到了遥远的苗疆,看到了那个她从未有过清晰印象、却又在今日被彻底颠覆的母亲。
唐雪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涌了上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看到这个总是张牙舞爪、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妖女,露出如此脆弱和干净的神情。这让她觉得陌生,也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叶知秋看着房间内这诡异的气氛,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不合适。她将水杯放好,柔声对唐雪道:“雪儿,我再去药堂一趟,让熔师叔为碧灵姑娘重新配一副安神的方子。你先照看一下她。”
“嗯。”唐雪微微颔首。
待叶知秋离去,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内便只剩下唐雪和碧灵二人。
空气中,只余下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良久,碧灵才缓缓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身旁的唐雪身上。
唐雪以为她又要说些什么戏谑或挑衅的话,已经做好了冷言冷语回敬的准备。
然而,碧灵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算计与妖媚,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疲惫。
“唐姐姐,”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看来,我们都被困在了一张二十年前就织好的网里。”
唐雪心中一动,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但是我们必须从这张网里爬出去,”碧灵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股属于“噬心蝶”的、洞悉人心的精明,终于重新回到了她的眼中:“藏剑山庄……或者说,那个叶问卿,他想利用我们。他想用我们手里的那份密报做饵,去钓他想钓的鱼。”
唐雪依旧沉默。她知道碧灵说的是事实,这也是她之前与叶问卿交锋时,彼此心照不宣的“交易”。
“但我们也可以利用他。”碧灵的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属于复仇者的火焰,“藏剑山庄想查明当年的真相,为他们讨回公道。而我……”
她顿了顿,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我要知道,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要让那些害了她、又污蔑了她二十年的人,付出代价!”
那股从她身上迸发出的、毫不掩饰的刻骨恨意,让唐雪都为之心惊。
“所以,唐姐姐,”碧灵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直视着唐雪,那眼神中没有了控制与占有,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与邀请,“我们现在,是真正的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想知道唐门当年为何会背上那口黑锅,我想为我娘复仇。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
这是碧灵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向唐雪剖析局势,剖析她们之间那层脆弱的、却又无比坚固的同盟关系。
唐雪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再掩饰的恨意与决然,心中那块竖起的坚冰,似乎又消融了一些。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妖女说得对。在共同的、强大的敌人面前,她们之间那些私人的恩怨与算计,似乎都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