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高空行政酒廊里播放着古典乐,烘托晚酌情调。
周汝明搭在桌上的手,无规律地轻敲玻璃酒杯,杯壁发出叮叮脆响。
“嘿,先生!”来搭讪的是个浓眉深目体型高大的外国人。
周汝明掀起眼帘的同时眉毛跟着挑起。
“请问刚刚坐在这里和您喝酒的漂亮先生,和您是一对吗?”年轻的外国男人上身半趴在周汝明对面的沙发上。
周汝明笑着摇摇头。
“yes!”外国男人给自己做了一个打气的动作,兴高采烈地说,“我猜到了,我观察了你们很久。”
“先生,或许您愿意为我和您的朋友牵线吗,”外国男人绕到卡座内侧,手舞足蹈,“您可能不相信,我刚刚对您的朋友一见钟情了,他坐在这真像一个天使,请您放心我不是个坏人,这是我的名片……”
“他结婚了。”
周汝明笑容不改,轻巧打断,猝不及防地为男人的一见钟情画上句号。
“刚刚跟你说话那人谁啊?”
池霏左手按在脖颈后侧,歪头问。他坐回位置,身上白衬衫胸口的位置有一团蘸湿的水痕。
他回来时远远目送了外国男人走开。
“不重要的人。”周汝明昂首,调整坐姿,“你以后出门还是把婚戒带上吧。”
池霏空空如也的细长手指捏起酒杯喝了一口,将身体陷在深咖色天鹅绒卡座里。头顶吊灯的光晕恰好将他笼罩,眉毛睫毛好似会发光一般,确实像天使。
天使翻了个白眼,酒水打湿的唇瓣一张一合,“我有病,带那玩意出来。”
他的婚戒是一枚造型浮夸、造价昂贵的彩宝,是当初为了刁难丈夫徐呈诗有意挑选的。戒指主石的size夸张到带出门非常防偷防抢——没有人会把它当真。
周汝明和池霏是发小,近两三年,周汝明家生意重心南迁,他跟着去了南方。
这几天他来A市出差,两人这才有空小聚。
周汝明含笑的目光上下打量难得一见的发小,不管是脸蛋还是气质都跟上学时如出一辙,也不怪刚刚搭讪的外国男人听到他已婚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池霏结婚得早。
是他们圈子里一群人中结婚最早的。
大学还没毕业就领证了。
算算日子,他跟他丈夫徐呈诗眼看要过三周年了。
只是,这些年圈内对于他们夫妻感情的揣测,多是不好。
周汝明虽然人不在A市,但相关风闻没少听,什么哪个酒宴上池霏发脾气两口子当众吵口,哪夜聚会正在兴头池霏被徐呈诗黑脸提走……不胜枚举。
出于对发小的关心,周汝明刚想细问一嘴,池霏桌上的手机震动亮起。
池霏一瞥,拿过手机看清来电人后,两条秀气的眉毛下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些夹杂怒意的鲜活生气,他语气硬邦邦地接通电话,“喂。”
周汝明猜到来电人,他身体后倾,十指交扣索性看戏。
果不其然,电话没讲一会儿,池霏就脸色冷透,“姓徐的,你有毛病是不是?”
“你算谁?我爸都不管我几点回家。”
电话那边冷淡的声音同样透露着不快。
“第一,我是你老公。”
“第二,据我所知你高中时家里的门禁是晚上十点半。”
池霏一噎,明白过来八成是爸妈把他卖了,竟连这个都跟姓徐的讲,又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究竟是怎么聊到他家高中门禁的?
烦躁之下,池霏在红色的挂断键上重重一摁,世界清净。
“老公查岗?”周汝明拇指摩挲杯口戏谑。
“闭嘴。”池霏脸上不耐烦之色更甚,将手机关了往座位上一扔。
不论是念书时期还是如今出社会,周汝明都没什么机会和徐呈诗打交道。
不管哪个时期,外界对徐家那位早早从父辈手里接手家业的年轻掌权人评价一向很高。
但在池霏嘴里,徐呈诗似乎是个毛病很大的人。
周汝明作为发小,自然是要帮偏的,“他怎么得罪你啦?”
最近一次吵架是在昨天。
换季流感泛滥,徐呈诗中招,居家办公了两三天。
这人实在过分,但凡他在家,就见不得池霏往外跑,非把人也拘在家不可。
池霏反抗无果,改变策略打算烦死徐呈诗,也不嫌弃他是个移动的大病毒,黏住人不放。
徐呈诗在书房办公,他就在书房各种大动静地摔摔打打,心安理得将游戏音效外放,势必要搅得人不得安生。
平时池霏做点什么徐呈诗都要管东管西,这时候倒是化身八风不动的王八了,丝毫不受影响一般只顾做自己的事。
咚咚咚。书房门响了三声,家里的刘阿姨端了果盘进来,她和蔼地说:“徐先生感冒了,要多补充维C。”
她嘴上说给徐呈诗补充维C,但手里的果盘却放在了池霏手边。
刘阿姨送完果盘退出去。
书房里又多了池霏咔咔吃水果的声音。
徐呈诗目光从电脑上挪开,落到了瘫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打游戏的人身上。他说:“果盘端过来。”
沙发上的人没听到一般,眼睛都没抬一下,专心游戏。
徐呈诗说:“你不该盼着我快点好吗?我呆在家,你也不好过。”
这回池霏有了反应,他认真思考了两秒,抬起头,“你要是好不了了,我直接守寡,岂不是更爽?”
“……你觉得我死于感冒的概率是多少?”
“不为零啊。”池霏脑袋重新低下,视线回到屏幕上。
徐呈诗没说话了。
他把房间的网关了。
三秒过后,池霏丢开手机,他动作迅捷地抓起果盘里的橘子就砸了过去。
徐呈诗手一伸,只手握住紧实的橘子。
“急什么,又不是输了这把没下把。”
他抽了张纸巾隔着手慢条斯理地剥橘子,“游戏公司明天就倒闭的概率跟你明天死老公的概率差不多。”
池霏有自知之明,他脾气不好,但徐呈诗是真神经病啊!
对于周汝明的问题,池霏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重新拿起酒杯,手腕垂着三指捏住杯口。池霏眼睛的形状十分漂亮,上翘的狐狸眼,下三白的眼仁瞳色又浅,自带一种目中无人的即视感。
他答:“他跟我住同一个屋檐下还会喘气就是在得罪我。”
周汝明得到了正主亲自下场证明,传言非虚。
池霏脸上毫不掩饰的厌烦之色,让周汝明的眉毛不自觉跳了两下。
虽说这两人结婚时就没什么感情基础,但好歹三年过去了,这是一点感情也没培养出来啊。别说感情,池霏对徐呈诗的抵触也像是与日俱增了。
这也让周汝明有些纳闷。他和池霏认识不知道多少年了,在他看来,池霏也不是很难相处的人啊。
看着脾气大,其实一半是长相的功劳,偶尔耍性子也还算好哄。
周汝明以为,徐呈诗或多或少应该是喜欢池霏的。毕竟当初他们的婚事,是徐呈诗强求来的。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多点耐心好好经营婚姻呢?硬要将人留在身边,总不能单纯是为了折腾人、让池霏不痛快吧?那也太奇怪了。
*
周汝明试图从池霏嘴里探究他们夫妻不合的矛盾源头,但池霏却语焉不详,不愿意在外面、尤其是在发小面前提他跟徐呈诗的事。
他不耐烦地发了通脾气,自己给自己灌酒,成功给自己灌醉了。
池霏醉后不算闹腾,抱个酒瓶子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大概是徐呈诗的坏话。
凌晨两点,司机到达目的地,停下车。
后座,周汝明无奈推了推池霏的肩膀,“到你家了,醒醒。”
池霏上下眼睫打了会儿架,他睁开眼慢半拍“哦”了一声,手肘撑着车门缓慢直立起上身。
“还能走吗?我扶你进去。”周汝明说。
池霏瞥了眼窗外亮着灯的庭院,好似清醒不少,“不用。”竟很顺利地自主打开了车门。
凌晨冰凉的夜风打在脸上很好地缓解了酒热,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腿一迈下了车,踉跄两步后站稳。
蓬松的头发在风里化开一般飞扬,池霏白皙的脸上透着薄红,扶着车门冲周汝明挥挥手,“走了。”
“等等等等,”周汝明探出半个身子,把池霏手里的空酒瓶夺了,“这个就不要带了。”
长颈的洋酒瓶,握着很顺手,万一不小心成为夫妻大打出手的凶器可就罪过了。
*
院里亮着灯,屋里是黑的。
池霏在摸索中磕磕绊绊撞了两下,最后顺利扑倒在沙发上挤飞了两个抱枕,仅存的神智也跟着消散。
黑漆漆的客厅里,池霏趴着,右手垂及地毯,沉沉睡去。
没两分钟,刘阿姨披了衣服出来。
“小池先生?小池先生?”
刘阿姨捡起抱枕,站在沙发边对着毫无意识的池霏,手悬在空中有些为难。池霏虽然瘦但个子不低,加上醉成这样,显然很不好搬。
家里两位先生虽然同龄,但徐先生成熟,小池先生瞧着总还像个孩子。
“你回去吧。”
楼梯上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刘阿姨回头。
家里另一位男主人伸手打开了楼梯侧边的灯,暖色的灯光落在他出挑的眉眼上。
他身上穿黑色高领衫,表情冷峻,仪态和神色从容得半点不像刚从床上起来的。
“徐先生。”
“这里交给我就好。”
“诶。”刘阿姨往边上站了站。
徐呈诗下楼步入客厅,“下次一楼的灯不用关。”
“哎,”刘阿姨一拍大腿,“瞧我这记性,总是顺手就给关了。”
徐呈诗狭长的凤眼瞥了眼沙发上睡死的人。
“他怎么回来的?”
刘阿姨答:“有辆车送小池先生到门口,S市的牌照。”
徐呈诗眼帘落下,没再说什么。他弯腰手一抄,很轻松地将池霏打横抱起,往楼上去。
*
大概是今晚说了太多徐呈诗的坏话,池霏做噩梦了,噩梦里也是徐呈诗。
三年前。
池霏在天桥底下花五十块算姻缘,老先生说他婚姻宫坐七杀,七杀攻身,夫星为忌……
翻译人话:他未来老公克他。
池霏听后很开心,又给了老先生一百块,要求是他得把谶语写下来,用毛笔写在红纸上,越玄乎越好,越严重越好。
他捏着一百五十块换来的纸回家,拿给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吃错药似的要他大学没毕业就结婚的父母看。
池父池母看后斥责他,“小小年纪,搞什么封建迷信。信这个能有好吗?”
池霏不辩解,抬起手一指,指向摆在欧风装修的客厅中格格不入的佛龛。
父母老脸一红,仍是绷着脸皮教训他一顿,对于结婚的事不愿松口。
没几天,他见到了所谓的未婚夫。
陌生男人坐在他家客厅。
脸是帅的、脑子是坏的,第一次见面就给池霏递了一份婚前协议。
他动作粗鲁地翻开,匆匆一瞥,看到的是诸如:婚姻存续期间不得出轨、非不可抗力不可异地分居、非不可抗力不可夜不归宿……
池霏脸色难看,抬起眼睛望向对面,男人和他一般年轻,但冷淡的眉目间没有半分玩笑。他意识到这人竟然是认真想和第一次见面的自己结婚,并为陌生配偶提前定下了条条框框。
池霏当即涌起鸡皮疙瘩、诡异的感觉萦在心头……有病似的!真是有病!
他迅速地合上文件夹,对协议中对方给予的丰厚财产利益看都没看一眼,把文件夹用力朝男人脸上扔去。
池霏的愤怒和动作都是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徐呈诗有机会躲过,但他没有动。
文件夹摔得徐呈诗打理过的头发落下两缕,锋利的边角划破他的额角。
鲜红的血液绘成一条半指长的细线。
他淡淡抬眼,像是丝毫不为池霏的愤怒意外,又像是明白池霏的愤怒改变不了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