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叶告假,无人提醒礼仪规矩。钱七七本四仰八叉横在床塌之上。怎料崔隐听得那一阵干呕,径直推门而入。
待疾步到了床前,见钱七七未穿罩衣、未盖儒被,一身清凉横在床上。他才回过神,慌背对床榻而立。
无处躲闪的钱七七,亦蜷缩成一团背过身去。
一时,两人便如此,背对背的僵持着,不知所措。
许久,崔隐清清嗓子故作镇定:“你吃酒了?”
“并未。”
“那为何喝……”
崔隐未说完,钱七七虚弱间抢先道:“快莫说那三个字!”
崔隐不知何意,四顾茫茫间扭捏着身子如螃蟹般横走过来。他侧着脸,闭着一只眼,十分避讳的将儒被扯过一角,盖在她身前。
身前儒被一暖,钱七七慕然回首间,手脚慌乱,与崔隐正收回的指尖相撞。
他的指尖冰凉,眉宇间却似有暖意。
目光交汇一瞬,细看形容,钱七七只觉他此刻沉静儒雅,像极了他身上的熏香。润物细无声,顷刻间沁润的整个屋子皆是他的香味。
香气迷眼,钱七七莫名喃喃一句:“这香甚好。”她记得,头一次见他,便是这一味。
崔隐见她颇为反常,回身伸手一探,攒眉问:“怎烧的如此热?”
那一探,额间冰凉清爽。钱七七贪婪的想握住这片刻清凉,却扑了空,只悻悻道:“我说怎如此难受。竟是发热。”
“冬青。”崔隐唤了一声。冬青在窗外应声。
“快去请宋医正来。动静小些,莫扰了阿娘。”
“别!”钱七七抓住崔隐衣袖,央求道:“我没事,大晚上的,万不可惊动医正。”
“为何?”崔隐不解。
“我自己身子,自己清楚。”钱七七晃了晃他的袖口,实在说不出口自己不过是撑着。
“你这般滚烫!”他蹙眉命令:“速去!”
听得窗外一阵纷乱脚步,钱七七无奈摊手抱怨:“为何非要唤医正。发热便发热,明日里多喝些水便好了。我是钱七七,又不是真的二娘子,哪有这般娇贵。”
嘴上如是说,可她却真真娇贵了一回。还未说罢眼圈已然红了一圈,噙着几颗泪珠子嗔向崔隐。
崔隐见她满脸红晕,目若秋波,似迟迟春日夭桃灼灼。他一时好似忘了她是谁,怔然许久,又耐着性子蹲在床榻旁低声缓语:“为何不叫医正?为何不能说醒……”
他一靠近,那熏香和着高温滚滚而来,沿着肌肤寸寸熨帖,熨的她似又糊涂了几分,往日利索的嘴皮子也变得不争气。
讲不出、道不明。
见她半响不语,他只道:“我不管以前的钱七七如何过,但是从今日起,有病便要治。”
这句说罢,钱七七似是越发委屈到了极致。一口气,不带停的,边哭边道:“方才回来时我已撑的快站不住,阿娘以为我吃了酒便让李妈妈送来一碗……”
说着她停顿了下,调整呼吸:“我不好说我只是吃撑了,李妈妈又不放心,非看着我喝下去……呜呜呜。喝完我便觉得我可能要死了”
“……其实你不知,方才你未来时,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我原想过自己可能会被冻死!被饿死!不成想终究是撑死了!……”
“对不起崔隐,如果我死了就不能替你照顾阿娘了……呜呜呜,可是我不想死。虽是假的,可对阿娘,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呜呜呜,那她得多难过呀,呜呜呜……我不想死,那些吃食。你们天天吃都无事,为何我才吃过一次,便要撑死呜呜呜……”
崔隐听着徒然笑了起来。
钱七七捂着脸,越哭越伤心,忽听到崔隐笑声,从指缝间露出半张眸子含泪打量。
那半含泪花的眸子从指缝间探出来,楚楚中带着几分乖戾,终于让崔隐又认得她。遂笑着打趣:“你可不能死!你若死了,殡仪铺子后院那摊子谁来管?”
“你去了殡仪铺子?”钱七七起身警惕地看向崔隐:“你要做什么?”
“不是帮你送二十贯嘛。”
“真的假的?”她狐疑看向他。
“自然是真的。”他温润一笑,将榻上的靠枕摆放好,示意她靠上去。“不过今日我临时起意,身上没有那么多,只留了一袋碎银。过几日我再派人专程去送。”
“可是你怜我命不久矣,又诓我?”她说着又捂脸哭了起来:“我原只哄他们说去耀州三个月,不想竟是永别……”
崔隐翻了个白眼:“阿嬬因你摔倒,不仅受了伤,听闻还被萍姨娘禁了夕食。你若如此便撑死,那她便要饿死,你俩岂不是黄泉路上还要较量一番?”
他说着上前将她双手掰开,含笑看着她满脸红晕中混着一脸晶莹的泪珠子,递了张帕子。
钱七七接过还未拭泪,先问了句:“她果真被罚了?”
崔隐撇撇嘴颔首:“我路过幽香苑听到的。”
方才还哭的正委屈,听得崔霓没了夕食,钱七七竟顿感好转,挂着泪珠子咧嘴一笑。
“你当真去了南方做工的殡仪铺子?”她试了试泪歪头看来。
“钱多多和钱串串说让你在耀州照顾好自己,他们会乖乖帮南方阿兄干活……”崔隐话未说完只听得冬青带着宋医正敲门。
听到熟悉的名字,又见崔隐面含笑意,她心中一暖。不及细问,只依着他一句:“盖好被子”便又乖乖躺下。
宋医正进门与崔隐见了礼,便开始把脉。把完脉正欲写方子,崔隐上前问:“宋医正,可有不开汤药,好的快些的法子?”
“娘子恐是用餐过饱,餐后吸了凉风引起的发热。若是不用汤药,倒可针灸试试?”
“那便针灸吧。”崔隐满意颔首。
“我不要针灸。”钱七七抗拒。
“不要针灸,你现下还能喝的下汤药吗?方才的醒……”崔隐咳了下:“那个,还未撑到你吗?”
“我”钱七七声音弱了几分:“我怕针。”
见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皮竟怕针,崔隐得逞一笑宽慰:“宋医正针灸祖传三代,绝不疼的。”
宋医正亦笑眯眯宽慰:“娘子放心,我定会轻些。”
可钱七七抱着褥子缩在床榻深处,动也不动。崔隐上前拉了拉,她却是缩的更深了些。
他无奈转向宋医正故意问道:“依宋医正看,她主要是吃撑了还是受了风?可能看出吃撑几成?”虽是问医正,他却斜目打量着钱七七。
“针灸便针灸。”钱七七忙抢话道。
宋医正好似头一回见这般喜庆的病人,一老攒着的川子眉也松了几分,含笑从身后的木匣中拿出一包银针。
钱七七身子绷紧,紧闭双眼、五官挤作一团只觉虎口处酥酥麻麻,睁眼看时已落两针,接着浑身多处穴位皆又落针十余处。
待针灸过,宋医正收拢银针时,崔隐又问:“这发热,何时能退下?”
“如今已行过针,若再打了嗝通了气,身体通透后,热自然便可退下。”宋医正自信满满。
话音才落,钱七七忽打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嗝。
宋医正满意颔首:“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崔隐始料未及,见宋医正满意大笑,遂也陪着干笑:“甚好,甚好。”
那个悠长的嗝,是钱七七有生之年最响亮的一个嗝。比她平时叫卖时还要响亮几分。她虽不拘小节,可也从未打过这般粗鲁大声的嗝。可这如何解释?她只恨此时没个地缝能钻进去。
无奈她只得捂住脸,背对着几人再次蜷缩成一团,带着祈祷的口吻道:“甚好、甚好。我已好了**分,还请诸位早些回去歇息。”
不料那宋医正却不依不挠:“还要放了气才算通畅。否则还需再补一针。”
“估计快了,怕是已在路上。不烦各位惦记,望早些回去吧。”钱七七五指紧紧握着,指尖在手心快要掐出血印来。
“要不”崔隐骤然发声。
钱七七以为他要劝宋医正,心中宽慰,忙屏息竖耳细听,却不料他竟说:“要不,还是听宋医正的吧。”
“阿——这也太丢脸了吧。如此这般,还不如方才直接撑死算了。”钱七七哭丧着脸,如一只干煸的大虾,将头埋的更深了几分。
许久,她只觉身后一片寂静。
“可是一行人已离开?怎得脚步都这般轻盈?”她揆度着回首偷偷瞄了一眼。
只见那三人,姿势诡异的站作一行,皆全神注目看向自己。
确切说等着自己。
再确切说,是等着自己那个屁。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钱七七贼眉鼠眼觑来时,只听“卟”的一声,那个等了许久的屁终于来了。
她下意识的去捂屁股,与崔隐目光相撞又慌得去捂脸,一瞬间整个人扭麻花似的在床上来回扭动。
许久她才记起拉下床边帷幔,心中幽怨不止:“这又是嗝!又是屁!我钱七七的脸也是脸呀!”
宋医正又叮嘱了一番。
钱七七隔着帷幔咬牙切齿的诅咒:“希望这老丈回去放一晚上屁,放到屁股开花也莫要睡觉。”
崔隐又从绿荑苑调了阿慧几个婢女过来照看,钱七七当夜便退了烧。虽嘴里一直骂着那该死的宋医正,但不得不承认。确实通气后整个人都不再难受,只是那般不堪,每每想到她都羞得又是捂脸又是蹬腿,在床上一番辗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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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钱七七的脸也是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