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桐 第15章 恻隐之心

裴垣听闻叶新有心为国建功，一扫方才的感伤，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好！不愧是弘道兄的儿子！男儿在世，自当建功立业，方不负七尺之躯。你有此心，我与你姨母都替你高兴。”

曹夫人也拭去泪痕，拉着叶新的手，温言道：“凤回，你如今既已开府，虽有圣上恩典，但初立门户，诸多不易。我与你姨父商议了，城郊有个小庄子，不算丰饶，却也能有些出息。另外再拨几个得力老实的家仆过去，帮你打理内外，你也莫要推辞。”

叶新心中感激，知晓这是姨父姨母真心疼爱自己，便也不再矫情，深深一揖，受了这份厚赠。

从这以后，除了周国公府，叶新在京中能走动的还有裴府。连柳叶都说，有了这样的长辈，郎君在京中，有了亲眷扶持支撑，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这年夏末，承平帝下诏申国公、豫州刺史、征东将军俞师厚，叫他整顿所部兵马，操演阵法。南征之事，已在圣心酝酿。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叶旷心烦意乱地在殿内来回踱步，脚下的金砖几乎要被他磨出火星来。

再过不久，他便要与安阳殷氏女成婚，他未来的岳丈，那位在士林中颇有清望的殷轩，也即将返京。可叶旷此刻，却没有半分做新郎的喜悦。

这场婚事，他其实并不满意。在他想来，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即便不要求能如母后那般贤德淑惠，至少也该出自将门虎女，能为他带来些许武勋世家的支持。

倘若，周国公纪家若是有适龄的小娘子，那便是再好不过了。为何父皇偏偏还是为他择了殷氏女？

诚然，安阳殷氏乃是传承数百年的高门望族，他未来的岳丈殷轩，论起族中辈分与血脉，比他那个只知钻营军功的亲舅舅兴宁伯殷堃，还要来得正统。殷轩也历任清贵之职，在文臣中名声极佳。

可是，这也太清贵了！

叶旷撇了撇嘴，乱世之中，眼看一统天下的大战在即，只有握在手里的兵权才是最实在的！

什么清贵门第，诗礼传家，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想那前朝覆灭之时，清河崔氏够不够清贵？

满腹经纶的经学世家，结果呢？前朝武帝一怒之下，说夷三族，几百口人头落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过，唯一能让太子叶旷稍感安慰的是，他那位刚刚被册封为淮王的二弟叶旼，其王妃人选，据说也同样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清贵之家……父皇在这一点上没有太偏心二郎。

听闻俞师厚奉旨整军，叶旷心中又是一动。他将东宫卫率的几位将领和太子千牛备身的几位郎将召至殿前，沉声问道：“孤听闻，圣上有意南征，申国公已奉旨整军。尔等身为东宫卫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有愿为国效力，随军南下，博取功名者？”

殿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无人应声。

东宫卫率与千牛备身之中，勋贵子弟着实不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要么是圣上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眼线，要么是各家送来混资历、求安稳的。这些人对那位在南境拥兵自重、行事跋扈的罗器大将军，多半是没什么好感，甚至还存着几分戒备。真正想和罗器搅在一处，去南边建功立业的，怕是早就想方设法投到罗器麾下了，又何必屈居在这东宫之中。

至于那些宗室子弟，或是三品以上高官的子孙，平日里在京中锦衣玉食，谁又愿意千里迢迢跑到那烟瘴之地，去风吹日晒，吃那份苦头？

叶旷看着阶下众人或低头不语，或眼神闪烁的模样，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在此时，叶新手心已全是冷汗。他听明白了，太子这是在问，谁愿意去南边，去罗器的地盘上，参与那场随时可能爆发的大战！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上涌，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摆脱眼下困境，一个真正能让他抬起头来做人的机会！

“臣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形尚显单薄的右卫率校尉叶新，已然出列，跪倒在地。

“臣叶新，深受皇恩，又受太子恩遇，愿为国效力，万死不辞！”

太子叶旷看着跪在殿下的叶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个扶风王府的遗子，平日里看着沉默寡言，逆来顺受，倒不想竟有这般胆识。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上前一步，亲自将叶新扶起，温言安抚道：“叶校尉有此忠勇之心，孤心甚慰。先扶风郡王之事，虽有过愆，然先人已逝，陛下亦早有宽宥。你如今既思报效国家，孤……自然会成全于你。”

他又听闻，叶新近来与裴垣认了亲，裴垣还亲自为他取了字“凤回”，太子更是龙心大悦，连连称善：“裴先生果然是裴先生！‘凤回’，此字取得极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正合你如今之境遇！”

就这样，在纪栴还在府中为叶新的前程反复思量，斟酌着如何才能将他安然送往西北军中历练之时，叶新自己，却已然在东宫将这从军南征之事，给办妥了。

消息传到周国公府，纪栴听罢，握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苦笑。他与叶新之间，因那日酒后之事，已疏远了两个多月。却不想，这孩子竟自己寻摸到了这样一条凶险的路……

一旁的何守宗见他神色有异，只当他是因为未能亲自为叶新筹谋出力而有些烦恼，便笑着安慰道：“三公子不必介怀。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有福之人不用忙’，叶三郎能得太子殿下青睐，自请从军，亦是他的运气到了。公子平日对他照拂良多，他心中必然是感激的。”

纪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或许吧。”

这年秋日，丹桂飘香，皇太子大婚，迎娶安阳殷氏嫡女为太子妃。

消息传出，被召回京中参与大典的兴宁伯殷堃，脸色却很不好看。他在对儿子殷昙朗抱：“陛下这是何意？我殷家同是先皇后母族，亦有适龄的小娘子，品貌端庄，性情贤淑，为何偏偏要为太子择殷轩那一支的女儿？”

殷昙朗垂首侍立，心中却在腹诽：咱们这一支，说到底不过是仗着先皇后的情分才显贵起来的后族；而殷轩那一支，却是安阳殷氏正经的嫡派，殷轩本人也曾出任益州道行台尚书、益州都督府长史这等封疆大吏，如今又回京高居礼部尚书之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两者之间，能是一回事吗？父皇为太子择妃，自然要选家世更清贵、名望更隆盛的。

太子大婚，乃国之盛典。叶新因在东宫右卫率中表现勤勉，又兼之宗室子弟的身份，特地被太子叶旷亲自拣选，编入了迎亲的卫队之中，负责仪仗护卫。

按照大梁惯例，凡参与储君大婚护卫且表现出色者，皆有封赏。典礼之后，叶新被赐予散阶，成为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而纪栴，因其太子洗马的身份，又兼之周国公府的门第与他自身的名望，同样被太子挑选出来，参与大婚的各项仪典，并循例被授予了正五品的散骑侍郎衔。

喜乐喧天，鼓乐齐鸣。两人在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的东宫大婚典礼上，不期而遇。

叶新远远看见纪栴一身崭新的五品官服，更显得芝兰玉树，丰神俊朗，心中一慌，连忙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典礼繁琐冗长，叶新从清晨一直站到午后，早已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就在他几乎有些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侧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和水囊。

叶新一愣，抬起头，正对上纪栴那双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眼眸。

“先垫垫肚子。”纪栴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微不可闻，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了。

东宫大婚，礼成之后，内外命妇皆入宫庆贺。叶新身为迎亲卫士，今日还要在东宫各处巡逻当值。

直到傍晚，他才寻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打开那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金黄酥软的桂花糕，还有两个夹着厚厚羊肉馅的胡饼，水囊里则是清甜的蜜水。

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裹，就着冰冷的宫墙，一口一口地吃着桂花糕，嚼着胡饼和羊肉。不知为何，眼泪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浸湿了手中的油纸包。

庭梧兄……他这是不是代表，他没有真的讨厌自己呢？

府中休憩的纪栴，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只是觉得，那孩子似乎又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肉又都没了。

纪栴看见叶新，总是很容易便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圆乎乎的稚童，整天跟在他身后，笑眯眯地喊着“阿栴哥哥”的小小孩童。

现在，纪栴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对叶新有什么旁的心思，更不想去沾染那所谓的“男风”。今日之举，不过是，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恻隐之心罢了。

对，只是恻隐之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