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技术员姓王,是个戴着眼镜、腋下夹着个旧皮包的中年男人,被二牛急匆匆地用自行车驮来,脸上还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他下了自行车,走了几步,然后心不在焉的开始拍打着自己。
路过旁边的麦田,随意的瞟了一眼。
“老王,你快看看这叶子,黄的邪乎,和往年的症状好像不一样”赵有才急匆匆地掏出口袋里那张纸。
“看看这个,是我们这儿新来的知青在书上看到的,说是什么…秆锈病?”
王技术员并没有接过这张纸,只是随意的瞥了一眼上面的图示,嘴角落了下来:
“老赵啊,你也是老把式了,怎么还信起了小娃娃的话了?知青嘛?翻了几次书,就觉得自己是专家了?秆锈病?说的还挺唬人。
就是普通的叶锈,打点六六六粉就行了,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麦田。
林听淮看到研究员来了,刚走到了麦田附近,就听到这话。
忍不住向前了一步,尽量用礼貌的语气辩解道:
“王技术员,您再看看,这真的不是普通的叶绣。
您看这茎秆下孢子堆的形状、颜色,这黄褐色粉末…这完全符合秆锈病的特征。”
“如果按叶绣的方法去防治,不仅治不好,还会让它迅速蔓延,对产量的影响极大!”
“秆锈病比叶绣凶险得多…如果不在初期及时采取有效措施,等到抽穗期来临。
孢子堆大量破裂,可能…可能导致减产,甚至绝收…”
林听淮语速极快,夹杂着一些专业术语。
王技术员打量了一下这个瘦弱的女知青,眉头紧皱,不耐烦的打断她:
“你这个小姑娘懂什么?看了两本书真当自己是专家了?
我在农业局学习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说是叶绣就是叶绣!打六六六粉就行了。”
周围的村民听到动静,也围了过来。
“这小知青好像在质疑王技术员?”
“嗐!王技术员还能有错!这小娃娃”
“城里来的娃娃,能认清麦子就不错了,还看病呢?”
“队长也是的,咋还信她了?”
赵有才看着一脸笃定的王技术员,又看看虽然瘦小却眼神执拗、言之凿凿的林听淮,心里也开始打鼓。
王技术员是老把式了,有权威;可这林知青…她画的这图,说的这些话,听着也不像是瞎编的…?
王技术员见赵有才犹豫,更是不悦,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扶了扶眼镜,对赵有才甩下一句:
“老赵,法子我可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队里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赵有才和一众村民面面相觑。
王技术员一走,村民们的阴阳怪气更直接了:
“看吧,把技术员都气走了!”
“真能折腾...白跑一趟,这工分算谁的?”
林听淮看着王技术员已经走远的身影,心里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她明白,在这个时代知识和经验的壁垒,犹如天堑。
“听淮,别难过了,我们都相信你。”周晓梅和苏玉默默的站在了林听淮的身边,悄悄地拉住她的袖子。
她们虽然不懂锈病什么的,但她们知道,林听淮不是一个喜欢胡说八道的人。
赵有才看着手里那张王技术员不屑一顾的纸片,又看向地里一天比一天黄的麦苗。
万一...万一真像那个女娃娃说的一样?减产一半以上,他这个队长怎么和全村老小交代...”
林听淮看着还在犹豫的队长,压下了心中的委屈和失望,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径直走到赵有才面前,不再看那些议论的村民,目光直视着赵有才,声音坚定:
“赵队长!我知道我人微言轻,王技术员不信我,大家也不信我。
但是,这麦子的病等不起了!您看…”她蹲下身,直接拔起一株病得较重的麦苗,指着茎秆基部已经开始出现的细微锈褐色斑点。
“秆锈病的孢子已经开始侵染茎秆了!这才是最要命的!等它往上发展,破坏输导组织,麦子就没法灌浆了!到时候,打再多‘六六六’粉也救不回来!
现在抓紧时间,用石硫合剂喷洒,虽然不能完全根治,但能最大程度抑制孢子扩散,保住大部分产量!如果再晚几天,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恳切,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赵有才盯着麦苗上逐渐显现出的黄色斑点,又看着林听淮清亮又坚定的眼神,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要不要相信技术员。
但如果错过这个最佳时机...
这个女知青,真的能通过书里的知识就确定麦苗得了什么病吗?
如果不行,他不仅可能会被全村人笑话,甚至他这个大队长的位置都...
但也可能...保住粮食!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村民都等待着他做决定...
半响,他猛地跺脚,做出了抉择。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听淮,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知青,老子就信你这一回!”
“栓子,带几个人去石灰窑把石灰都运过来!狗蛋,去仓库领硫磺粉!”
“其他人听林知青指挥,先可着病的最厉害的五十亩喷!快,都动起来!”
村民中一片哗然,有人想反对,但看着赵有才那铁青的脸色和不容置疑的态度,又把话咽了回去。队长的权威还在。
赵有才压力山大,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他走到林听淮面前,沉声道:“林知青,法子是你提出来的,具体怎么弄,你来说!需要什么都说出来,但是……”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要是最后不顶用……”
林听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郑重地点了点头:“赵队长,我明白。如果没用,我年底不要工分!”
赵有才一声令下,红星大队像是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池塘,顿时忙乱起来。
栓子带着几个壮劳力,推着板车去村东头的土石灰窑起石灰,尘土飞扬,呛得人直咳嗽。
狗蛋跑去仓库,跟保管员好说歹说,才领出那点金贵的硫磺粉。
其他社员则被召集起来,搬来好几口村里杀猪用的大铁锅,在打谷场边上支棱起来。
林听淮成了临时的“技术总监”。她深知石硫合剂的熬制火候和比例至关重要,浓度低了无效,高了又会烧苗。
“石灰一份、硫磺粉两份,先用少量水把石灰化开,搅成石灰乳...”林听淮大声讲解着,周围围着一圈将信将疑的村民。
“女娃娃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可别把咱这锅给烧坏了。”一个老农在旁边嘟囔道。
“就是,折腾人嘛这不是...”有人小声附和,不情不愿地按照林听淮的指挥,将硫磺粉用温水调成糊状。
周晓梅和苏玉也挽起袖子在旁边帮忙,一个负责看管小火,一个负责递东西。
她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不满和怀疑的目光。
“知青就会动嘴皮子,也不知道行不行。”
“多了这么多活儿,工分又不加...”
“看她能弄出个啥名堂,要是白忙活,看队长不骂她”
阴阳怪气的话时不时飘进耳朵里。
苏玉气得脸通红,想反驳,被林听淮用眼神制止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拿出结果才是硬道理。
熬制的过程并不轻松。硫磺糊倒入沸腾石灰乳的过程中,需要不停的进行搅拌。
火不能慢,需要大火熬制,熬制到锅内的液体变成深红棕色…
浓烈刺鼻的硫磺气味弥漫开来,熏得人眼睛发酸,直掉眼泪。
“这玩应...能治病?别把麦子治死了!”有人捂着鼻子抱怨。
林听淮紧盯着锅里的颜色变化,顾不上呛人的气味,大声指挥:“火候到了!快撤火!把药渣滤出来!小心别烫着!”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第一批石硫合剂原液总算熬制成功。接下来是兑水稀释。
“原液兑水,大概1比200到300倍!”林听淮强调。
“大家用木棍搅匀了!喷的时候,主要喷叶子的背面,还有茎秆下部,那里孢子多!一定要喷均匀,不能漏了!”
社员们扛着老式的、需要手动加压的喷雾器,将稀释好的药水灌进去,走向那五十亩“试验田”。
喷药也是个辛苦活,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在田埂间穿梭,还要注意喷洒角度。
林听淮、周晓梅和苏玉也各自背起了一个小一点的喷雾器,加入了喷药的队伍。
林听淮一边喷,一边不时地指导旁边的社员:“对,压低喷头,对着下面打……叶子背面也要照顾到……”
她瘦弱的身体背着几十斤重的喷雾器,显得有些踉跄。
汗水混合着药水逐渐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但她的眼神没变过,动作也一丝不苟。
一些有怨言的村民们,看着这三个女娃娃在地里努力的样子,和她们一起干这呛人的活儿。
嘴里虽然没说什么,但动作认真了起来。
赵队长背着手,在田埂上看着这边火热的喷洒工作,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他看着林听淮那瘦小却异常忙碌和坚定的身影,看着那五十亩被药水打湿的麦苗,心里七上八下。
这场赌注,代价太大了。不仅动用了宝贵的硫磺储备,还耗费了大量人力。如果失败……
他不敢细想。
五十亩地的喷药工作,在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氛中,持续了两天才全部完成。
打谷场边,留下了几口被硫磺熏得发黑的大铁锅,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刺鼻气味。
药是喷下去了,效果如何,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对所有人耐心的考验。
村民们路过那五十亩地时,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议论纷纷。
有人期待着奇迹,更多的人则等着看笑话,看那个“口出狂言”的女知青和“一意孤行”的队长如何收场。
林听淮每天下工后,都会特意绕到那片麦田,仔细观察麦苗的变化。
周晓梅和苏玉陪着她,三个人的心都悬着。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麦苗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甚至有些叶片还因为药水浓度稍高,或者因为喷洒不均匀,边缘出现了轻微的烧伤。
村名们的意见也越来越重…。
“看吧,我说啥来着?白忙活!”
“这可是关乎粮食的大事儿,队长怎么还信一个小娃娃啊…”
“还减产一半?我看她就是想出风头!”
连赵有才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见到林听淮时,连招呼都懒得打了。
林听淮顶着巨大的压力,心里也开始动摇起来…
是判断失误?还是熬制过程出了问题?她一遍遍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石硫合剂的起源最初于1851年在法国由一位名叫M. Grison的园艺师发明,用于保护葡萄藤免受害虫侵害。最初的配方与现代的类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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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