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打钟人顶着细雪起了身,他漫步在堆了一层薄薄积雪的街道上,不紧不慢敲响了三次钟。
夜半三更钟。
墨无疾平躺在自己的卧房中,睡颜安详,双手安放在腹部,他难得有这样安稳的睡眠,都因为入了冬,人容易犯困。
就在他熟睡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异响,毫无规律,说是噪音也不为过。
他皱了皱眉,刚想起身查看动静,卧房门已经毫不留情地被外头的人给踹开了。
“你们怎么——”原先准备好打斗的身躯在看清楚来人后瞬间放松了下来,墨无疾来回看着来人,脸上的困意全然消失,换成震惊挂了上去。
踹开房门的俨然是常祐生,而他正牢牢牵着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低着头,神情紧张,一言不发时还透着点害怕,要不是过于熟悉她的长相,墨无疾怀疑自己差点认不出眼前的燕过云。
“事情复杂,随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她的眼睛。”常祐生为燕过云拉开了一张椅子,随后小心引她坐了上去。
她安坐下来后,神色放松了一些,但面上仍然带着遮掩不住的沮丧。
不必多说,燕过云那毫无对焦的眼睛从进屋到现在一眼也没有看过他,墨无疾大概猜出,应该是遇上意外情况,双眼突发失明。
墨无疾没有多话,立刻伸出手,二指扒上燕过云的上下眼皮,随即仔细观察了一阵。
屋内气氛焦灼,冬日的冷空气忽然犹如在火上烤过,常祐生止不住内心的焦急,在燕过云周围小范围踱着步子。
“怎么样?”墨无疾松开手,挺直了身子,常祐生见此,心焦如焚开口问道。
“我不会要一辈子这样了吧?如果要我后半生当个盲人,我宁愿去死。”墨无疾迟迟没有说话,这时,椅子上的燕过云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咬着牙愤愤说道。
常祐生牵着她赶回来的一路上,她内心都在想这件事——如果治不好的话,等完成这个任务,她就去死。
看不见的话,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的招式她的“小叶飞刀”,全都用不上了。
“很奇怪,眼珠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只是眼眶处,总感觉那里凝了一团看不清摸不着的气。”墨无疾看着燕过云,说。
“黑气。”他话刚说完,常祐生便开口补充道,“应该是黑气。当时过云刺中了那团黑气的中心,没几秒,那团黑气炸了开来,气全围绕着她,散开后,就这样了。”
听着像是同归于尽。墨无疾想到。
“既然如此,那定是有办法治好的,只要知道如何拨开它们。”他瞧着心有寻死意的燕过云,笃定说道。
“真的吗?”燕过云终于肯抬起头,视线对着他们二人之间的空处。
“嗯。但是需要一点时间,这几天,你先待在府上,至于余下的黑气,”他看了看燕过云,又看了一眼常祐生,思忖后,淡定决定,“交给常祐生吧。”
谁知,常祐生都没发话,燕过云反而当即站起身来,握成拳头的手扶在椅子把手上驳道:“不行!”
“为何?”墨无疾挑了挑眉,嘴角极其轻微地浮现了一丝打趣的意味,他面对着燕过云,眼睛却瞥向常祐生问道。
“......他太弱了。”沉默了好一阵,甚至她自己慢悠悠坐了下来,燕过云才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
常祐生站定在一边,安静了许久,终于开了口:“十二处黑气,我们除了死城处的,萧司长除了一处,再加上今日这个,余下九处。既然黑气是越杀越弱的,我一个人,应当能对付。到时候我带多些法器就好了。”
“不行。你只能跟着我,万一你一个人遇上今天这种情况怎么办?”燕过云说得格外坚决。
......他无法反驳,但因为她的这句话,他忽然笃定了她的情感。
要知道过去几年时间里,燕过云虽说与他甚是熟络,可他总担心自己在她心里不过是一个反差剧烈的流氓罢了。
毕竟他们最开始从无交集,一打交道,就始于他一次鬼迷心窍之中。
——
蜀山派掌门燕上的女儿,打小就是爱出风头、次次争第一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罢休的野心家。
说野心家又不太正确,毕竟她大大咧咧,无论如何都并不具备野心家该有的心计。
派中的人背后总说,如果燕过云和常祐生这俩孩子的性格可以均分一些就好了,这样一个不会那么活泼,一个又不至于如此沉闷。
可那只能说说而已。
于是年幼的燕过云和常祐生,几乎没有多少交集。
但是在常祐生的心中,他极其渴望同那个神气的女孩子成为朋友。
那个女生想要什么便说出口,毫不遮掩,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这是他自己从来做不到的事。
蜀山派每三年都会举办一次剑术比拼,燕过云自打七岁起,每一次剑术比拼都会参加,他与她同岁,七岁时却并不敢上台。
旁人并不知晓是他不敢,都以为他小小年纪天赋异禀还如此谦逊。
常祐生自己很清楚,他不是有天赋的人,他的厉害,不过是自己没日没夜练出来的,真正有天赋又厉害的人,应该是燕过云。
直到燕过云参加她人生中第九次剑术比拼时,她都还是所在分组的第一名。
然而接下来一切都变了。
他们十五岁的时候,一个少年由蜀山派中最闹腾的师父送了过来,新来的人,都会被燕过云单挑,那个少年也不例外。
遥记得那天上午,日照蜀山,燕过云持剑走向只比他们大一岁的墨无疾,身后跟着一群人,她拱手认认真真地说:“我是这里最厉害的人,你是新来的,不知你实力如何,我们来切磋一下吧。”
“好。”墨无疾欣然同意。
随即,二人站上了演武台,正圆形的原石台周围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的人,大家的腰间都佩着一把剑。
大早上的习武时间,他们却用来看戏了,要是掌门在这里,燕过云一定又会挨训。
一天天就会到处切磋,先去把今天的基本功都练完!——燕上的形象与话语自然而然浮现在了常祐生脑海中。
好在,燕上最近不知忙于什么,一直不在帮派中,所以,这一幕没有在今天发生。
演武台上,燕过云马尾飘扬,在那个新来的小子面前,她竟渐渐落了下风,周围不少人还没有看出来,依旧激情地为燕过云呼喊。
直到对方哗然一剑,逼得燕过云连连后退,最后鞋后跟抵上了演武台的边缘处,他们才渐渐静默下来。
好吧,明年的剑术比拼,第一名大概要易主了。众人心中默契联想到,包括远远站在演武台外一处高地的常祐生,他想得比那些人多一道,那便是,他万年老二的地位这下要变了。
变成第三。
他看着燕过云收起剑,看着她大笑着走向那个新来的人面前,正与他交流着什么,常祐生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警觉——燕过云会不会情窦初开,喜欢上这个比她厉害许多的男子?
带着心中的担忧,他偷偷观察了他们一段时间,好在,他们的接触似乎真的只停留在剑术上。
不过为以防万一,常祐生还是决定,要阻止他们的往来。
他的计划是,和新来的人,也就是墨无疾成为好友,约定好每日一起习剑,这样燕过云就没时间找他交流剑术了。
没有了联系,自然而然,相处不出什么感情来。
果然,他和墨无疾日日走在一起之后,燕过云就再也不来找墨无疾了。
效果过于显著,于是十五岁的常祐生又多了一桩少年心事——燕过云是不是讨厌他,所以刻意避着他走?
回想从小到大十几年,燕过云和他还真没有多少交流。
若他出现在人堆之中,被其他人簇拥问询着习剑的方法秘诀时,燕过云从来只会路过他们,从不加入,甚至连眼神也少给一个。
要是这样,那他不让她与墨无疾接触也毫无用处啊。
这份纠结与烦恼,一直断断续续延续到下一年的剑术比拼中。
每到这个时候,燕过云都会在习剑场一直练到半夜三更才回房间。
好巧不巧,他们房间相近,这阵时间中的某一日,常祐生无意之中走错了房间,自那时候开始,他便误入了歧途。
从最开始看清房间内装饰并非自己房间时的慌张无措,急忙开口道歉,到后来摸清了燕过云回房的时间,于是开始肆无忌惮......
最初,他只是到处打量着她房间中的装扮,墙上没有挂任何字画,只有一面属于长剑的墙,上面林林总总,挂满了九把长剑,各式各样,什么颜色、纹饰的都有。
这九把长剑,大概来自她从前夺得的九次第一。
每一把长剑都被擦拭得锃亮如新,也衬得卧室内格外肃穆。但燕过云卧床上的床单枕头又将肃穆推走了。
她的床塌,一如她平时爱穿的衣衫,浅粉色、大粉色、桃粉色......总而言之,因为她,常祐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粉色。
粉色的枕头一角也丝毫不令人意外地绣着大燕的图案,这一处的粉嫩,与旁边一墙的冰冷长剑合在一块看,在别人身上也许会有些突兀,可若是燕过云,常祐生倒觉得就该是如此。
一连好几日这样偷摸探查燕过云的卧房,很快,他将其中物件的摆放情况都记得清清楚楚了。
人性如此,常祐生不再满足于看看。
他又有了新的少年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