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岁安宴结束后,中原算是正式入冬了,冷意渐渐席卷里外,每个人都添了衣裳。
而尉迟沉香与萧寒枫的婚礼,正是在身着围脖、有时还手持暖炉的人们操持下置办起来的。
从前常年冷清简单的萧府,此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覆上了一片喜庆的大红色,不是喜字贴画,就是红幔纱帐,就连大门外高悬的硬木匾额两侧,也挂上了大红花。
十里红妆,隔了几条街坊依旧热闹无比的阵仗,皇城内达官贵人的婚事总是这般张扬肆意,但如今日萧寒枫这样奢华得堪比皇家的,百姓们十年也难得看上一次。
更何况,在队伍的最后头,有萧府的小厮们在向跟随队伍祝贺的百姓们发放着红封袋,那一个个红色封袋中装着的,是沉甸甸的铜币。
入了冬,大家伙的开销都大起来了,这么一下子,就算现在是寒风萧瑟的初冬,也有众多人自发跟在队伍后面为这婚事唱贺。
萧寒枫身穿玄色上衣,纁色下袍,胸口得意地挂着新郎子独有的大红花,同萧府匾额两侧的一模一样,张扬且艳丽。
他比周围的百姓要欢喜百倍,不过面上,他只是微笑着。
可已端坐在喜轿中的新娘子——尉迟沉香,心情却与新郎子截然不同。
她遵循着中原的传统,高高的发髻上披了一张正红色的薄纱,于是她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红色,包括上轿子前,她抬头往萧寒枫那看去的一眼。
大喜之日,尉迟沉香应该欢喜的,就和骏马上的萧寒枫一样,隔了一层头纱,她都能看清他脸上的笑意。
但是她笑不起来,坐在喜轿之中,周围一切庆贺声、笛子声、锣鼓声以及临近萧府才听见的鞭炮声,对她而言,都自带悲戚感,成了催泪的声音。
这全是因为,在大婚之日的前一晚,她的母亲,从罗刹再次寄来了一封信。
那纸信上的一字一句,将她从前十几年所以为的东西全部打碎了。
过往的一切都是幻梦。
她以为她与父皇母后血浓于水,曾经所有宠爱都来源于他们对子女的爱......
却不知,她不过是一个毫无权力的“物品”,与那些不被父皇母后珍视的下人们一样,只不过是比他们看上去华丽了一些,于是可以给他们换得更贵重的东西。
在罗刹胜过中原时,宫内其乐融融,而她也就如易碎的陶瓷花瓶,被小心置于琉璃柜子中,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沙尘及寒风,日日享受锦衣玉食,尉迟沉香曾以为这一切就是爱。
除了爱再无其他。
那晚看了那封信,她才恍然大悟,全身控制不住发冷。
什么柔安、王姬,这些特别的、贵重的称呼,全都是为她这个花瓶镀上更美丽的螺钿,又或者是插上几朵开得最盛的牡丹花,而这牡丹花,还是罗刹没有的东西,得让人快马加鞭,甚至跑死好几匹马才能运来的花枝。
尉迟沉香依着中原的习俗,规规矩矩坐在婚房的檀木床上。
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按规矩,在新郎到来前,理应有一个嬷嬷服侍在一旁的,可她想一个人待着,所以同她说了几句,有些强硬地劝走了她。
好巧不巧,她赶走嬷嬷的同时,也正是酒席上的萧寒枫提前告辞众宾客的时间。
——
萧府正殿及院子,错落有致而又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宴席,任职镇邪司的这几年,他处事算得上有仁有义又懂规矩,结交了不少面上过得去的大臣。
所以院里可以说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得很。
这场景向来不是上官眇所熟悉的,但同伴的大喜的日子,不来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何况,她对这些宴席还带着初入世俗的好奇心。
萧寒枫笑着说他得先走一步,大家玩得尽兴。
一圈的人举着酒杯,祝贺他新婚快乐,墨无疾也举着酒杯,只不过没他们举得这么高,高到说完话收手时,杯中的酒都撒了大半。
上官眇学着身旁墨无疾敬酒的模样,但祝贺词实在朴素:“萧司长,恭喜恭喜!”
萧寒枫点头道谢已经成习惯了,再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这已经是他今日不知喝的第几杯酒了,打底二十杯。
就算那酒杯中也仅仅是一口的量,也足够让人红了脸,脑袋也晕晕沉沉的了。
可他心情过于激动,一拥而上要扶他回房的小厮们,全被他推拒了。
结果自然就是,在那条必经的长廊上,萧寒枫弯弯扭扭的身影被一盏接一盏的灯笼映得更加东倒西歪。
平常两分钟就能穿过去的长廊,他硬是走了有六七分钟。
来到婚房前,他依旧没有多清醒,整张脸在烈酒的作用下,绯红一片,在这寒冷的初冬,仿佛是几月后才会出现的春色。
“嘘——”门前的嬷嬷刚想为他打开门,萧寒枫便举起手指嘘声示意,“这里我来吧。”
这么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了一个正红封袋,递给了嬷嬷。
对面的妇人一接过,便喜笑颜开地退下了。
那封袋中沉甸甸的,一摸便知不是铜币,是银币。
萧寒枫蹑手蹑脚推开了门,可后院本就安静,尉迟沉香又在这里端坐了有段时间,此时的任何动静,再是细小轻微,也逃不开她的耳朵。
她抬起了头。
透过薄薄的红色头纱,她瞧见了萧寒枫的身影。
平时高大挺直的身躯,现在走得有些歪曲,但也算是直直朝她走来,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一阵淡淡的酒气。
床榻陷下去了一些,他坐在了她的身旁。
“......你饿吗?”沉默半晌,萧寒枫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尉迟沉香没有说话,但摇动的头纱说明了她的态度——不饿。
他左顾右盼,拳头松了又紧,喝了这么多酒,他依旧无比紧张,也怪他喝了这么多酒,现在快速搏动的心脏,萧寒枫都分不清是酒引起的,还是他的紧张引起的了。
对了,取头纱。
他糊涂的脑子想了好一阵,才回想起他记了十几日的洞房仪式。
他又侧过了一部分身子,双手轻颤着,捏住了头纱的边角。
头纱随着他手臂的转动,渐渐向上,尉迟沉香的脸庞,也缓缓出现在他眼前。
他第一次见她嘴唇上抹了大红色的胭脂,脸颊也是红彤彤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特别。
头纱被完全掀起,尉迟沉香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毫不遮掩看向了他,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无法呼吸,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无意识屏气了许久。
他转开了视线,不再看她,这才喘上气。
然后是交杯酒。
放了合卺酒的小圆桌贴心地置在了床榻旁,萧寒枫一转头便能拿到。
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次他的动作格外迅速,可是他的手仍然不停地抖,酒壶嘴倾斜而下的路径,随着他颤抖的手一变再变,最后倒入合卺杯中的,少之又少。
“我来吧。”尉迟沉香静坐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说着便上手从他手上接过了酒壶与杯子。
她的手很稳,很快,两杯合卺酒便倒好了。
又是酒,萧寒枫今天喝了无数杯酒。
可是哪一杯,都没有现在这一杯香醇。
他一眼也不舍得眨,从绕手腕到喝下合卺酒,萧寒枫始终盯着尉迟沉香,眼睛、鼻尖或者沾上酒的嘴唇。
直到她收回手腕。
然后是......
萧寒枫很紧张。
若没有心事,尉迟沉香此刻也会和他一样红着脸。
可是她心中被别的事缠住了,眼前这一切,她如今只堪堪能让自己保持平静的模样,连笑也笑不出来。
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她希冀着萧寒枫能看出她的异样,而后问她怎么了。
然而幽暗的烛火下,她对面这个微醺的男子,很显然并没有看出她的不同。
他那张俊俏的脸庞缓缓贴近了她,他的呼吸打在了她的脸上,包括他身上的檀木味道,还有淡淡的酒味。
可二人呼吸交织还未多久,萧寒枫捧着她脸颊的手,就感受到了一丝湿润。
他从沉醉中睁开了双眼,好容易将自己于暧昧中抽离了出来。
仔细一看,尉迟沉香的双眼闪着泪光,这样的情形下,她哭了。
一瞬间,他放下了仍捧着她脸颊的手,酒意立刻醒了大半。
“都怪我思虑不周,我应当先问你的,是我心急......”萧寒枫想到的第一个原因,便是这个。
可尉迟沉香的泪水依旧默默地从眼眶中滑落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红色绸缎床单上。
一点点,床单上洇湿了一小片。
很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萧寒枫起身想去点多几盏灯火,婚房内的烛火若隐若现的,他又喝了些酒,总有些瞧不清晰她的神情。
刚起身,玄色上衣的衣角便被扯住了。
“别......别去。”尉迟沉香看出了他的想法,将他拉了回来,喉间带着哽咽说道。
点了灯,她现在的模样暴露得明明白白,那她就更狼狈了。
“好。”她轻轻一拉,萧寒枫已经坐回了床榻,只不过这一次,离她的距离远了些。
他害怕她是在害怕他。
可此举一行,尉迟沉香不但没有止住泪水,反而看上去更难过了。
为什么?
难道她在为与他成婚这件事哭泣吗?
是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想清楚了,其实她不愿意同他在一起,她在后悔没有选择一位皇室中人?
萧寒枫想不明白,可是瞧着尉迟沉香皱着的细眉,他试探着,伸手抹掉了尉迟沉香两颊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