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虽然招式奇怪,但请求练习合情合理,墨无疾没能找到理由拒绝,只好无奈应了下来。
空地上,二人拉开一定距离,面对面站着,一时之间,气氛溢出些许紧张。
小竹裙下的一只脚已浅浅往外迈了半步,为等会更好发力做好了准备。
照例默数三秒钟,小竹认真盯着墨无疾的深色长靴,在“三、二、一”后,高高抬起右脚,用尽全力向他的靴子尖处踩去。
抬脚过高,费时太长,敌人会躲——墨无疾心中想到,而后轻轻松松将腿往后挪了一尺,以为这样就能躲开小竹的“点尖”。
他没有想到的是,小竹看了他前面的教学,引而伸之,触类旁通,居然猛然换了一个方向,朝他另一只靴子踩去。
大意失荆州。
墨无疾没能躲开她的暗招,她的鞋底踏踏实实勤勤恳恳踩在他的靴子鞋面上,小竹抬脚时,上方俨然留下了一个灰色鞋印。
他低头看着那印子,看着竟有些秋天的悲戚味道,但他将情绪分得很开,私人的洁癖,当然不能算在教学中必然产生的污迹头上。
墨无疾收回那只遭罪的靴子,皮笑肉不笑地夸赞小竹道:“你学得很快。”
“真的吗?那我算有天赋吗?”小竹没听出他话中的好歹,也看不出皮肉的笑之间的差别,听到武功高强的墨无疾夸赞自己,发自内心地笑着问他。
“......从某种方面来说,算很有天赋。”墨无疾无语凝咽了几秒,而后委婉地评价道。
他之前知道小竹自小在山中长大,从来没有玩伴,更不用说同龄人,所以她不太懂得与别人相处。
但是墨无疾从来没想过小竹可以天真到这种地步,不过不知为何,他居然只是淡淡地无奈着,而没有产生一丝讨厌。
甚至在他的心底,隐隐对此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那现在轮到你了。”得了厉害的人的肯定,小竹的开心写在脸上,她秉持着爷爷教她的公平原则,说完便伸出了自己的右脚,示意墨无疾踩她。
这一举动是在情理之中,可实在出乎墨无疾的预料。
这样一个小把戏轮来轮去,像是稚童会玩的游戏。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踩的时候,茶馆后门传来了熟悉的阔朗声音:“小竹、无疾——你们在这里啊。”
二人同时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看见燕过云正大步朝空地走来,跟在她身后步伐更稳健的,自然是常祐生了。
“刚才我和常祐生去吃了东边那家叉烧档,太美味了!我们半道上还想着回去打包两份,但是想到你不能吃,无疾兄又不爱吃,我们就没去。”燕过云所到之处,即便是空地,都会变得热闹起来。
小竹闻言,看向她的大眼睛里带着幽幽的控诉,那眼神让燕过云深感歉疚,尽管她什么也没干,但还是跨步上前揽住了小竹的肩膀,大剌剌地说:“等你恢复了我们就去吃!”
这下,小竹才收回控诉,勉强地点了点头。
“话说,你们在这里干嘛呢?”燕过云放开小竹,双臂交叉,在小范围内绕着圈踱步起来,一双上挑的凤眼环视着这片空地。
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好玩的东西。
墨无疾张了张口,本想大概说是在教小竹几招简单的招式,而点尖那一块浅浅盖过去,不曾想小竹直截了当说了出来:“我们刚才在练点尖。”
点尖是美化后的文明说法,其实不常用,所以燕过云反应过来后,才会仰头笑起来,那笑容张扬明媚,她笑了有一会儿才惊讶感叹道:“你们刚才在玩踩脚?”
常祐生对此也觉得好笑,常年不变的淡然表情难得变成肉笑皮不笑的样子。
不过谁也不知道他是笑点尖,还是笑燕过云笑点尖的样子。
“不是。”墨无疾忍不住开口解释,这一开口,三人都看向了他,他神情严肃认真,正声说道,“只是小竹刚学,所以练了一次。”
“哦——”燕过云拉长声音,又犀利地总结说,“那不就是玩了踩脚?”
“我们不是在玩,是练。”小竹微皱眉头,纠正了燕过云的错误说法。
“那我也要练。”燕过云说话间,凤眼带着鹰眼一样的锐光看着墨无疾。
要知道,小的时候,门派中一个行事作风极其特别的长老,曾经正儿八经地教过他们点尖。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招江湖混子的下流招式。所以那个时候,墨无疾可是直接告辞了的。
现在怎么还主动教起点尖来了?
墨无疾当然知道这个燕过云想着什么,他对此从容化解:“今日练功太久,小竹和我都累了,你和祐生练习吧。”
“我还不累呀。”这下,小竹不仅把墨无疾架上了高台,还撤走了他的梯子。
“小竹都说不累,我们厉害的大师兄怎么就累了?”燕过云继续调侃着墨无疾,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情况。
怎么对上小竹,连洁癖都没有了?她低头看见墨无疾靴子上明晃晃的脚印,给常祐生递去了一个眼神。
被二人揶揄地打量,墨无疾自己也察觉奇怪,耳尖居然羞愧地烧成了红色,而后以拙劣的借口离开了现场:“明早就要启程了,我的行囊还未收拾,先走一步。”
走之前,他看了一眼小竹,眼神复杂,小竹不知何意,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这些燕过云都看在眼里,她目送墨无疾离开,看着背影,还是可惜没能和他玩上踩脚:“我也想练点尖——”
她重音放在练字上。
“我陪你练。”依旧是常祐生立刻回应道。
“和你练没意思,你正人君子——都不敢真的下脚。”燕过云晃着脑袋,说正人君子时语气阴阳怪调。
“过云,那我跟你练吧。我敢下脚!”小竹不觉得点尖有多么不耻,对自己敢下脚一事只觉骄傲,她笑着同燕过云说。
“好啊好啊。”燕过云欣然点头,立刻站到了小竹面前。
于是空地上,有两个人影面对面,相互踩来踩去,剩下的一个,静静伫立在一旁看着她们。
说是她们,其实说是注视着二人中那个扎着马尾的少女更加合适。
地上的影子随着他们的练习渐渐变短,他们又临近了出发时间几分。
因小竹遇到的意外,赶赴仙山的日程生生多了一日。
这一日时间的耽误,反倒让蝴蝶接连振起翅膀,给了偏差的路一个修正的机会,从此巧合接二连三地发生。
而其中桩桩件件,竟都与墨无疾在山前遇到的那个乞丐神棍所说的,所差无几,甚至是一模一样。
——
仙山脚下,树木郁郁葱葱,一片片堆积得眼花缭乱,在一水的绿色之中,出现了一道晃眼的白。
那道白推开了满山的绿色,茂密的树木之中,白色悠悠地开了一条新路,路蜿蜒曲折,是向仙山的顶部去的。
离近了看,才能发现,那道突兀的白色,是一个人几近垂地的长发,那白发干枯,近看质感犹如杂乱的细草。
头发的拥有者也拥有一双惨白干枯的手,那双手指节分明,死白的皮囊几乎是贴在骨头上,看上去好似轻轻一折便能将掌骨给折断。
那双枯手从一棵树移到另一棵树上,要是没有树,便扫过一人高的蕨类,这个人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已经走了很久很久,没有力气了,总需要靠着什么。
没多久,那个人就坐在了路过的一块大石头上。
白头随着人盘腿而坐垂落散在石面上,一双锐利但充满杀气的眼睛缓缓闭上,于是原初的样子离了仇恨,显出白发人的本相。
明明两颊凹陷,肤色惨白,嘴唇发紫,可是这些竟都无法掩盖住她的本相——佛相——那是千年前的百姓供奉在寺庙中的大致模样,也是这个干瘦女子的底相。
她闭眼坐于石头上,青紫的嘴唇正规律地吐息,这是她在运功以汲取这仙山脚下的丁点灵气维持自己的生命。
在她运功时,四周高大的树竟摇着顶部外头的枝干,东西南北四处的枝干一齐指向中心位置,而中心留了一个口子,阳光正好从那个口子中照在她的身上。
她毕竟是从遥远的深山赶来此处,又一刻不停,未曾休息过半秒钟,所以这次,她停了很久很久,约莫有半个时辰。
吐息停止时,女子的嘴唇稍微有了些血色,慢慢的,她睁开了那双眼睛,眼中的恨与杀气一下将她原有的慈悲掩盖,她周身又只剩了可怖的煞气。
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俨然是九宸镇邪司的目标——上官尘。
那个传说中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妖尸,千年来一直是众人唾弃而又忌惮不已的存在。
她比所有人都快一步到达仙山脚下了。
上官尘抬眼看了看上方的树枝,才缓缓站起身,再度行进于满山的树木中,那几乎曳地的白发随山风而翻起几缕又或紧紧贴在她的脊背上,上官尘全都不在乎。
她现在心中惟一想的事情只有,去到仙山山顶中的玄冰泉,等她的功力恢复到沉睡前那般,她便要破开那皇宫大门,将林氏满门杀尽一个不留。
若是他们早有准备,那她便是与他们同归于尽,也要将林氏的存在在世间抹除。
太阳在天空挂着,初秋的天气,上官尘周身却是无法祛除的寒气,寒气多年已浸入了她的骨髓,只要她心中的恨意一日不消,她就永远是阴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