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祠堂的仆役应声赶到。
程三爷铁青着脸沉默了半晌,祠堂静得只听得到郑氏嘤嘤的哭泣声。
程三爷最终冷静下来,冲仆役摆摆手,让他们回去。
他叹了口气,对秉忠语重心长地说:
“你是我的嫡子,三房的基业以后都由你继承。为父苦心给你铺下的路,攒下的名声,你就这么任性糟蹋。秉忠啊,为父对你寄于厚望,但未来的路到底是在你脚下。你自己跪在祠堂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程坚那一口叹气,似是累了,也似是老了。曾几何时,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竟开始感到失望。他转身,就朝祠堂外走去。
程坚的话,虽不是斥责,但语气中流露出的失望,比斥责更令秉忠难受。
秉忠心里那口怨气从来就没有平过。
凭什么?自己明明是受害者,为何现在全成了自己一个人的错。若不是郑衡出了那样的丑事,自己怎会蒙羞受辱,又怎会放纵自己肆意享乐。
如今,父亲口口声声倒好像是自己大错特错一样。且不说哪个富家公子不寻花问柳,就算寻了问了又怎样,纳进门不就行了。何至于此?
秉忠梗着脖子,眼神倔强,替自己辩解说:
“我怎任性糟蹋了?这些富贵家公子,哪个没有三妻四妾。”
秉忠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他心想,父亲自己不还好几房姨娘,每个还都有子嗣。
郑氏听儿子开口,知道他的脾气又上来了。连忙劝他好好认错,不要再说。
但秉忠根本不听,继续说:
“是,我承认,如儿她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一番说辞吓到大家了。但那又如何,我明日纳了她进门,就是我堂堂正正的妾氏,谁能议论半句不是。”
秉忠心中不满的还是父亲的那句评价,继续振振有词地说:
“我怎就任性糟蹋我的名声了?再说了,我的名声那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与山琼一战抗敌有功,兵会上脱颖而出进得前三,京城第一考取淀塾,在各师历练期间赢得交口称赞。这所有的一切,除了山琼之战父亲派兵护卫,其他哪一个不是我自己拼尽全力挣来的名声!父亲如此说我,我不服!”
郑氏听闻秉忠出言顶撞的一番言论,焦急得连忙爬到程三爷脚前,仰头看着程坚苦苦哀求说:
“三爷,秉忠有口无心,他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吓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三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三爷。”
程坚从听到秉忠说三妻四妾的言论时,就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
在听完秉忠的一番话后,程坚气得双拳紧握,青筋暴出,浑身颤抖不已。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秉忠,说:
“你,你,你。逆子!”
郑氏眼看程坚状态不对,脸色从铁青突然变得毫无血色。
她连忙站起来,拍着程坚后背给他顺气。一边劝慰说:
“三爷不要听他胡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妾身扶您回去休息。”
秉忠从没听母亲如此否定过自己,他心中愈加感到不公,愤愤道:
“我没有乱说话,句句属实!”
程坚本已在郑氏的搀扶下,准备出祠堂。
他听到秉忠这句话,停下了脚步,沉默了片刻。程坚还是挣脱开郑氏的手,走回到秉忠面前。
他没有暴怒,却也没有刚刚的和颜悦色。只是沉静而严肃。
似是下了许久的决心,做了很久心理斗争后,程坚深吸一口气,迎上秉忠理直气壮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
“我以前瞒你是为了你好,却不想养成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好,好,我今天都说给你听,你那些名声到底是哪里来的。”
郑氏听程三爷如此说,自己站在祠堂门口一边摇头,一边直流泪。
她没有再跪地哀求,因为知道程三爷心意已定,再哀求也是无用。
她只是默默流泪,愈发担心秉忠。
秉忠自然知道自己的名声是哪里来的,他仍神情坚定,略带骄傲。
他倒要听听看,自己实打实考出的成绩,靠真才实学拼来的名次,看父亲能编出些什么花来。
只听程三爷语气沉重,缓缓开口道:
“与山琼一战,你知道的是我派护贴身守护你。但你不知道的是,那一战本可有可无,是我极力向朝廷请战。逢战才有功,有功才能扬名,才能脱颖而出。这些你并不知晓。”
秉忠闻此言,眼睛睁大、皱眉,情不自禁地摇头,似是不可置信。
程三爷并不看他,只是看着石板地,似是在回忆一般,说:
“兵会你本不够资格参加,是我打通了京塾的关系,让他们推荐你。这只是其一。赛中,前几轮你本名次垫底,是最后考孟主审打的高分,才将你拉到了第三。这些,都是我提前与叶将军达成的共识,我同意他部下孟仁闵任兵会主审,以力保你的成绩为交换。这些,你也不知。”
程三爷的每一句话,句句扎心。秉忠听完,人已跪坐在地,全然不见刚刚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是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
程三爷又接着说:
“当初考京塾,你考了第十三。是我打通了关系,换了成绩,你才得了第一进了京塾。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换了谁的成绩。”
这一番话,就仿佛压倒秉忠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整个人如同散了架的木偶一般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没有聚焦。
程三爷并没有停,他继续说:
“那一年,大虞主帅王向率残兵潜逃到深山,四处流窜。暗探报说,王向有意突袭我,甚至绑架你为质以示要挟,因为他知道你是我的软肋。所以那一年春节,我频频带着秉诺外出应酬为饵,也是担心你有个闪失不测。”
此时的秉忠双手捂住耳朵,疯了一般地摇头。他已什么都不想再听,一句话都不想听。
父亲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凌迟着他的自尊。
程坚眼神晦暗不明,接着说说:
“秉忠,你当知道,你在外受的所有褒奖,有多少是看在你是程府嫡子,以后要继承基业的份上。别人可以肆意夸捧,但你心里要明白。”
程坚沉默片刻,神色落寞,语气似是前所未有地哀伤,说:
“秉忠,为父告诉你一件,连你母亲都不知的事。
你以为我与你大伯、二伯都是老夫人嫡出的,是不是。但其实老夫人只诞有你大伯、二伯二人。我是老太爷在边塞驻军期间,与当地民女所生的。打我出生就被抱来程府,记在老夫人名下。对外,程府有三个嫡出儿子,但我心里知道,我与他们待遇是不同的。老夫人娘家所有的势力,倾力支持大爷、二爷。老太爷长年在边塞驻兵,家中琐事从不过问。我能靠的只有自己,扛过所有的不公和歧视,自己拼出了一条血路。
所以,当秉谦出生时,我曾立志要待嫡庶平等,也曾下重力培养秉谦。
但直到你出生,一切都变了。我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那个我自己身上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我这一生唯一的缺憾。嫡出,得父、母两家助力,一生无半点瑕疵,平步青云,受众人瞩目。所以自你出生后,我就决心要倾尽所有培养你,没有缺陷,不留遗憾。这些年来,我也都是如此行。每每看到你浑身上下散发出那与生俱来的自信,在长辈面前从不怯场地侃侃而谈,我就看到了自己的奢望,它成真了。
秉忠,为父的付出,是为了你,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程家。我不敢回想,不知道我这私念,是对是错。但希望你知道,我对你,寄予厚望。”
程坚一番话说完,秉忠已是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衣衫,湿了好大一片。
他匍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
“父亲,儿子不孝!儿子不孝!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程坚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出门。
秉忠跪着转身,朝父亲的背影不住地磕头。
在秉忠记忆力,永远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父亲,此时竟有些苍老。夕阳映出他的身影,瘦瘦长长地拖在地上,秉忠看着心酸,悔恨不已。
那名为高锦如的歌女,毕竟腹中怀有秉忠的子嗣。
若是平常,以郑氏的手段,定会将那孩子打下。即便郑氏不忍,方妈也会替她下决心的。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高氏在寿宴那日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不好再私下处理了。
但程府面子上还是讲究门清气正,子嗣虽纳妾,却也都是家事清白。
高氏想要进程家门是不可能的了。
争得三爷同意,郑氏将高氏安置在了别院,派了几个仆役去伺候她,直至生产。也与高氏说定,她生产后自行离去,孩子留给程家,从此与程府再无瓜葛。
高氏虽渴望进入程家这样的高门大院,自此有了名分。
但她冷静下来,也心知自己出身寒微,再不敢奢望。
只要腹中孩儿以后能有个好前程就好。且这孩子从小就进了程府,许是能挂在主母名下。也好过自己进门后跟着自己,永远落个门路不正的名声。
如此,已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