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言挑的馆子,虽不比那些大酒楼门庭若市,铺面亦不大,看起来食客也不多的样子。
但那炭火铜锅往桌上一摆,现切的各类鲜肉蔬菜,佐以麻酱蘸碟,配上葱油火烧。入口醇香浓厚,这味道,当真是绝了。
秉诺与齐瑞闷头吃了半晌。几盘肉下肚,吃得七八分饱,俩人这才开始天南海北地聊。
他们从韩副主事聊到到韩侍郎,从军营到礼部,又从待遇职级漫谈到毕生理想。
宋书言聊起了自己投奔韩侍郎的原因,他回忆说:
“就跟大虞那战,当初咱俩还在那山谷站岗,你还记得吗?整个山谷布满了尸体,男女老少。当时不觉得,但后来我夜夜做噩梦啊。我到现在都不能见血,一见血就头晕。”
他说到这儿,连连摇头,一副完全不能回想的样子。
秉诺本听得认真,闻言却不禁问:
“你刚刚涮的肉,不都带血吗?”
宋书言一愣,嘿嘿一笑,说: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诶,就是那场景太惨了,留下心理阴影了。觉得那些人死的不值得,我卖命卖得也不值得。所以韩侍郎一说,我麻溜就来了。倒是你,没想到你能来。”
秉诺便将自己到了护卫队之后的经历和盘托出。他隐去自己如何筹划调来礼部,只说了韩侍郎相邀,父亲许可,便一笔带过了。
宋书言对程家家规略有耳闻。
且他毕竟和秉诺朝夕相处那么久了。光看他身上的伤,再看看他和程秉忠的机会差异,就能明白个七七八八。这次他能来礼部,估计又得脱半层皮。
宋书言见秉诺自己不提,也就没有追问。
秉诺问:
“你调任礼部一事,家中长辈都同意吗?”
宋书言点头,说:
“同意啊。现在能到礼部供职,一来不用征战拼命,二来每日都在京城,又是体面的差事。他们自然都同意。嘿嘿,不过即便不同意又如何,当初我投军入伍,家中也有人反对,最后还不是顺了我意。”
秉诺心中赞叹不已,这样的家中氛围,是他难以想象的。他又问:
“你父兄都不要你继承家业的吗?从商?”
宋书言说:
“哈哈,这倒没有。他们从小就教我,经商得和各行各业打交道,关系网最为重要。所以我只管做自己喜欢干的差事,在这一行干得好了,站得住脚了,对家族都是贡献。祖业嘛,历来都是从族里选能者继承的。”
秉诺闻言不住点头,喃喃道:
“敬佩,敬佩。”
他俩聊得尽兴,直至店内食客都陆陆续续离去,只剩了他们与隔壁屏障内的一桌客人。
一般馆子里都设了屏风,专门给女客用。
小二收拾打点时,正巧推开了屏风。
宋书言眼尖,看见了里面的食客,说:
“哟,这还有一个人来吃涮锅的姑娘,哦不对,夫人。”
秉诺本嫌他无聊,并不理睬。他随意抬起头,却发现屏风里面那人竟然是大嫂。
而潘文贤听到宋书言的声音,也寻声向这边看来,正巧与秉诺对视。
两人顿时都觉得尴尬。
倘若只是一人瞧见,还可以假装没看见。可现在两人彼此都看到了,常氏便向秉诺含笑致意。
秉诺赶紧起身走向常氏。
桌上那铜锅里满是漂的红油和辣椒,看着都辣。
常氏眼圈红红,不知是辣得还是哭得。
秉诺有意避免尴尬,语气随意地说:
“大嫂爱吃辣啊。”
常氏笑而不言,她亦是看向宋书言点头致意,道:
“小叔与同僚一起吃饭呢。”
秉诺道:
“是,已经吃完了。我与大嫂一起回府吧。”
宋书言当真是精通人情世故。
他眼见秉诺与那夫人有说有笑,十分熟识一般。他算算那夫人的年纪,应该就是秉诺的大嫂。
宅门女眷,一人外出下馆子,两个眼睛都哭肿了,怎么看都不是问安的好时候。
宋书言立刻判断,权当做没瞧见是最好的。
于是他给秉诺比划了手势,便连忙起身跑走了。临出门前还不忘把账结了。
宋书言想着一并帮秉诺嫂子也把账结了,店铺伙计却连连摆手,说:
“那夫人常来,是记账的,每月结一次。”
宋书言感到十分惊奇,他又八卦多问了一句:
“那夫人每次都是一个人来?”
伙计低头算账,也不抬头,脱口答:
“是啊。”
宋书言耸耸肩,暗自寻思,那程家还真是不容人啊,儿子待不住,媳妇也待不住。
眼看那两人就出来了,他一溜烟跑了。
秉诺与大嫂出来,一路走回程府。
回京这些天来,他每每见到大嫂,看她总是顺服恭谨,满脸笑容的模样。又听说她向来衣不解带地伺候娘,宽待下人,言行谨慎,没人说过她半句不是。
大哥长年在军营驻扎,想来大嫂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秉诺心里很是敬佩。
他却没想到,刚刚在店里瞧见的大嫂,竟与在府里的样子完全不同。她面色沉重,眼神都透着哀凉,甚至绝望。
秉诺思来想去,怕大嫂有顾虑,便出声解释说:
“大嫂放心,今日在外面碰到大嫂一事,我绝对不会与任何人讲。”
常氏闻言微笑,淡淡的,不似平日里温和明朗,却是从眼底发出的笑意。她说:
“那就多谢小叔了。”
随后她不再言语,两人都沉默无声。
过了一会,常氏突然开口说:
“既然小叔能守口如瓶。诶,我平时实在一个人闷得可怜,那我就随意说了,你就随便听听。”
说着她也不管秉诺有没有回应,自顾自地说:
“我每月来这馆子好几次,都是编了借口跑出来的。我每次都点最辣的锅,沾的碟是醋碟,涮菜就着花椒、辣椒、陈醋吃。我有时候还空口一勺一勺的吃辣椒。每次都辣得能把眼泪哭干,像是把整个人都倒空了一般。”
常氏语气平平淡淡,却句句透露着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秉诺熟悉常氏的感受,太熟悉了。他不禁开口说:
“大嫂,我明白。”
常氏倒有丝惊奇地看着这小叔,他能听自己的牢骚已是很好了,并未曾想过他还能回应自己。
常氏想起下人们说起秉诺之前的经历,对他又添了分赞许。她继续说:
“秉诺真是个好孩子。不过你放心,大嫂没事的,就是府里闷得慌,得出来透透气,不然怕是要疯了。”
常氏自嘲地笑笑,仰头看天,繁星点点,神思飘得有点远。
她悠悠地说:
“秉诺啊,等你取了亲。你可得对弟妹好。她也是父母眼里的掌上明珠,打小被呵护着长大;她也是远离了双亲,因着你才来到了新的环境,担了新的身份;她也是为了你的面子,才无条件地忍耐,俯首做一个好儿媳、好孙媳、好夫人。她也有血有肉,有压力有哀痛,有委屈有无奈。她也需要被爱,被理解,被照顾。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常氏越说越激动,最后情绪崩溃,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抱膝抽搐不已。
她又抽泣着补充说:
“切莫辜负了她啊!”说完泣不成声。
秉诺看大嫂瘦瘦小小蹲在地上哭,心如刀割。但自己能做的,只是默默把帕子递给她。
秉诺没有劝慰,也没有安抚她,只是站着守在她身边。
哭是释放,把所有的委屈无奈都化作泪水释放出来。大嫂只是需要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
常氏哭了很久,直到手帕上擦满了眼泪和鼻涕,最终慢慢平静下来。
月光下,秉诺隐约还能看到她通红的眼圈,而她嗓音已开始有些沙哑。
常氏轻声说了句:
“对不住小叔,耽误您时间了。多谢。”
秉诺没有客套虚礼,说:
“大嫂,我都能理解。您放心,我谁都不会说。”
那句理解,听得潘氏又潸然泪下。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程府。
秉诺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偌大的宅院中,不禁想到了灵儿。他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嫂子,我记住了。
第二日,常氏一大早就伺候姚氏梳洗进膳,又备了食盒给秉诺带去衙门。
常氏满脸笑意,温暖和煦的样子,跟昨天晚上判若两人。但瞧见她这样,秉诺也就放心了。
他提了食盒与大嫂道谢。
是啊,程府从来都不是什么避难港湾。
这里只需要强者,需要永远顺从听话、为家族贡献利益的人。
礼部内,韩见之满眼血丝,一大早已开始埋头处理满案的文书。细问昨晚情况,才知户部常斯十分坚决,断然拒绝。
甚至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韩见之吃了个闭门羹。
宋书言听了后,认真与韩侍郎建议说:
“户部官僚做派历来如此。那都是油差,向来都是朝南坐的,眼高于顶惯了。韩侍郎怕是得多下点功夫,光公对公地谈怕是不行。”
韩见之头也不抬,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
“没错,就是你说的。所以我约请了常侍郎与他下属一起用午膳,请在了繁香阁,你和秉诺和我同去。”
宋书言挑挑眉说:
“韩侍郎开窍开得快啊,孺子可教。”
听宋书言这么说,秉诺就先回书榻前干活了。
果然就见韩见之放下笔,踢了宋书言一脚说:
“还不快去干活,没大没小。没看我已经忙到现在了吗?中午前把昨日所有的会谈内容都整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