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诺干活向来不惜力气。在伙房帮厨的日子里,他眼里有活,手里出活,学得也快。没多久,行军餐食他基本都会做了,还得了饭堂管事的嘉奖。
月末,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挣得了月钱。金额虽少,却仿佛看到了未来不用仰人鼻息讨生活的希望。
甚至有一次,他和面揉馒头的时候,还动起了心思。如若自己真当了伙夫,养活得了自己,也是件乐事。
他竟认真盘算起来这谋生的活计。
仔细想想,却也真有弊端。现如今,他每日准备饭食、清洗碗盆,每日都在循环往复,却似乎什么都留不下来。就像此时手里蒸的的馒头,一会就会被吃光,明日再重复发面、揉面。但他希望自己的汗水、付出、点滴思想,能留下来些什么,甚至也许能名垂青史。
秉诺很认真在想这个问题,想得手里的活都慢了下来。但突然他想到程府,嘴角笑意瞬间收拢。他赶紧撇开这些遐想,加快手下的活,脑海里继续默背白日教的兵法。
他的未来,从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多想这些无用的做什么,早点干完活回去还能多睡一会。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淀塾里,操练日复一日。
秉诺稳扎稳打,从不敢有丝毫偷懒。
那齐家公子继续每日课业垫底,却毫不在意,在他看来这些教习教的净是些没用的东西。
那日傍晚,整日的教习结束。
齐瑞考核又不过,秉诺留下与他陪练。一小厮来唤教习去前厅,说汪泉主事有急事喊他去。教习听了急匆匆走了,临走前安排齐瑞跑三公里算作加练。
秉诺本要回去。齐瑞却一会喊脚疼,一会喊头疼,一副完全坚持不下来的样子。秉诺无法,只得陪跑。
其实是他齐少爷好面子,嫌一个人被罚太丢分,拖秉诺垫背。
但在外人看来,秉诺留不留下来都一样,一个考核向来排前列的学员怎可能会被留下罚跑?定是陪他齐少爷的。
好在秉诺并不介意,全当自己加练了。
三公里其实也还算好。只是加上这一天的训练量,两人都有点吃不消,只觉得精疲力尽,嗓子冒烟。
稍歇片刻。秉诺算算时间,得赶紧去饭堂帮厨了。
他正要别了齐瑞赶去饭堂,就听见远处石阶上有人喊他们的名字。他俩抬眼望去,只看七八个人站在不远处的看台上。
天色虽然昏暗,但只一眼,秉诺便从身形站姿,认出是父亲、李叔和几位淀塾管事。
意识到是父亲来了的那一霎那,秉诺的腿不自觉开始打颤。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镇定下来,硬着头皮沿石阶向上走去。
程三爷路过淀塾特来拜访,与汪主事议事后,被邀参观校舍。
走到校场,就见两学员在跑圈。一旁陪同的教习赶紧解释道:“新生训练严苛,每日都考核当日所学,凡考核不过者都要继续受训。”
程三爷点头,道:“好,就该如此。”
教习见状,招呼两人上前来回话。自己也一时忘记了秉诺就在其中。
待秉诺与齐瑞上前,李叔率先认出秉诺,惊呼“诺少爷?!诺少爷你这是考核没通过?”
秉诺被问得满脸羞红,头都不敢抬。他与主事教习行礼,与父亲李叔等人问好。刚直起腰,就感到一阵掌风,程三爷一个巴掌就扇到他脸上。
以往父亲这样的巴掌,秉诺肯定是能受得住的。
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秉诺被打得的那一瞬间,头重脚轻,重心一偏,身体不受控制就往往石阶下滚。
中间他想伸手,却根本拦不住。待停下时,他已滚落了一半石阶。
秉诺爬起来就赶紧弯腰小跑上了石阶,跪在父亲脚前,不敢抬头。
他浑身紧绷,双手紧紧得按在地上,只想着等下一脚父亲踢过来时,一定要抗住了。
“叔父莫怒!是我被罚跑,秉诺陪我跑的。”
齐瑞在旁边急急解释。
程三爷沉默片刻,沉声问齐瑞:
“你就是这么给你们齐家长脸的?”
齐瑞嬉皮笑脸上前,拉着程三爷的胳膊说:“叔父可千万别与我父亲说啊,我是今日发热,没力气训练,就被罚了。平日里可用功呢。”
程三爷看他确实面色潮红、满头是汗的样子,再探探额头似乎真的有热度。于是他语气也温和了,叮嘱道::
“自己照顾好自己。”
齐瑞向程三爷行礼,欢喜道:“多谢叔父!”随即,他十分自然地问:“您怎么来了啊,来多久啊,走我陪您喝两杯去。”
程三爷给他说得脾气也没了,闻言斥责道:“教习在你还喝酒。赶紧回去歇着养病去吧。”
他又看了看旁边一直低头跪着的儿子,语气都变得冰冷了许多,说:“你平日照顾好齐少爷!”
秉诺赶紧答:“是。”
等程三爷与众人走远了,他才敢起身。
秉诺站起来,齐瑞瞧他左侧脸颊已经肿了,脱口而出道:
“你爹下手真狠啊。你也是嘴笨,怎么都不解释。他有误会,你得跟他解释啊。”
秉诺答非所问,说:“谢谢你。”
齐瑞觉得莫名其妙,问“谢我什么?”
秉诺又重复了句:“谢谢。”然后他没等齐瑞再开口,就小跑赶去饭堂帮厨。
到了饭堂,秉诺找了块磨刀的铁石,拿起来贴着左脸按了一会。冰凉的铁石贴上滚烫的皮肤,阵阵凉意,仿佛也压下去了刚刚的羞辱。
稍微觉得好些,秉诺就赶紧备饭,准备碗筷。一晚上他都低着头,尽量不被人看到脸上红肿的样子。
脸上的痛算不了什么,但秉诺跟魔怔了一样,脑海里不断地往外蹦父亲的那句话“本是要拿诺儿去抵的”,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同时,他又止不住地回想父亲对齐瑞那和颜悦色的样子,对自己那无需伪装的冷淡嫌弃。
但让他更不知所措的,是结束后是否该去拜见父亲。
一晚上秉诺忙得脚底生烟。收工时,他心里有了主意。
拜见父亲是自己必须做的,至于父亲爱不爱见自己就与他无关了。
于是秉诺问了教习父亲歇脚的地方,便赶紧赶去了。
一座不小的院子门前,秉诺劳烦小厮通报。里面倒是传出话来,让他进去。但只说程将军让他在院子里等着。
等着,还能怎么等?秉诺在院子里端正跪好,心里没有盘算,只想快快了结。
父亲似是一直在与汪主事商议,隐约还能听到秦副将的声音。
秉诺不禁心想,如果刚刚是秦副将跟着父亲,他也许不会像李叔那样,一上来劈头盖脸就问自己是不是被罚了,父亲也许就不会那么生气。
也许,哪有那么多也许,秉诺自嘲,净想这些没用的。复又打起精神,挺直腰板,跪得一丝不苟。
他闻到身上一股馊味,才惊觉来时忘记换衣服了。当真是离开程府许久,都忘记了父亲最厌恶邋遢。于是秉诺跪得更直了,微微伸开手臂,希望冷风能将那泔水味吹散些。
“程将军放心,我等定全力配合京师。您只管一声令下,随您调遣。齐公子也一定安排周到,您放心!”
秉诺隐约听到汪主事与父亲表决心,再想仔细听,但双方声音放轻,听不真切。
秉诺心里打了个问号,何事需淀塾配合?他们要怎么安排齐瑞?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汪主事才与秦副将出来。
秉诺跪在角落里,不仔细并看不到他。秦副将送走汪主事后,走到秉诺面前。
秉诺赶紧问安:“秦副将安好。”
秦林说:“你等下,我去问问将军。”转头就去了大厅内。
没一会,秦林回来,面带歉意,说:
“你回去吧。将军要休息了。”
秦副将担心秉诺失望,毕竟这么跪了一个晚上,眼巴巴等着。他甚至连安慰的话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秉诺面露惊喜。
秉诺闻言惊喜地有些难以置信,十分干脆地答道:“是,多谢秦副将。”
秦林看着这孩子,心中不忍,说:
“你别放心上,将军事情多。”
秉诺赶紧说:“不敢,秉诺不敢。劳烦秦副将代秉诺向父亲问好,请他多注意身体,多多保重。”
“嗯,一定。你自己也多保重。”秦林不忘叮嘱他一句,要送他离开。
秉诺坚持不敢劳烦,与秦副将告辞后,快步走出院门。
他一直走到离院子有些距离的地方,回头看看没有人跟出来。才放慢脚步,一手扶着墙借力,一拐一拐往回走。
边走边感叹,自己真是不中用了,才跪这么一会,就连路也走不成了。诶,反正没人看,不中用就不中用吧。
秉诺回寝区,悄声爬上床躺下。
只觉得浑身酸痛,心里觉得奇怪,今日只是跪了会,并没有被罚,这酸疼打哪儿来啊。
回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他还滚下了石阶。连这都给忘了。
他爬起来涂了药酒,自己揉按化瘀,没按几下就昏昏睡去。身上疼意还在,但秉诺如释重负,这一关竟这么轻易就过去了。
大概是离开程府太久了,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这样的经验都忘记了。秉诺,得长记性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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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照顾好齐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