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诺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
迷迷糊糊间,他记得自己被丫鬟扶起来喂药,喂汤喂饭。待完全清醒过来,他看自己衣服都已经换过了。这是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待遇。之前秉诺挨罚也昏睡过,但每次直到自己醒来之前,都不会有任何人进自己屋里,更无论照顾了。
门“吱”得一声被小心推开。一个丫鬟端了汤药进来,见秉诺醒了。惊喜道:“三少爷醒啦!近两日姨娘和吴妈都担心坏了。待伺候您吃了药,奴婢立刻就去报告姨娘。”
秉诺坐起来靠在床头,接过汤碗,道:“多谢!我自己来就行”。他虽然浑身酸痛无力,似是在发热,但喝药的力气总还是有。
青花瓷汤碗,花纹处雕得薄厚相间,釉色时淡时深,朵朵花瓣栩栩如生。
阳光透过碗壁,隐约一朵花瓣光影印在汤药上。
秉诺自嘲,怎得自己如此多愁善感了,看个汤碗还要愣半天神。许是他平日没有用过做工这么精细的汤碗,才多看了半天罢了。
“咕咚咕咚”喝了药,他硬撑着下地,去给娘问安。
姚氏并没有让他进屋,而是吴妈代为传话说并不想见秉诺,只是叮嘱他好好休息。吴妈十分紧张秉诺,叮嘱他千万不要出房门,按时吃药,还说姚氏嘴硬心软,秉诺喝的药都是姚氏自己叮嘱大夫抓的药,等他病好了多去宽慰姚氏不迟。
秉诺诚心实意谢过吴妈。回房也不乱跑,想着养两天也就没事了。
他按时吃药,从未间断。
只是高热非但未退,反而还开始咳嗽,并越咳越厉害。
起初秉诺并不介意,以往他受了风寒也经常咳嗽。有时候一咳一个冬天都是有的。
只是这次不仅咳嗽,还伴着胸痛,疼得像是肺要撕开来一样。秉诺高热一直不退,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后面慢慢咳出了血丝。
大哥再回来那日,是秉忠升学答谢宴的日子。全京城第一,当真算得上光耀门楣。
秉诺在屋内都能听到锣鼓声、鞭炮声,想象得出父亲与夫人春风得意的模样。
这一刻,秉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命。他相信,一切都命里有安排。他自己着实努力了,觉都不睡在温书备考,结果却是这样。他还自嘲,早知是这个结果,自己何苦还温书那么辛苦。想来这一切都是命。
秉谦参加完答谢宴,看望了姚氏,本是要直接回军营的。只是多半天都不见秉诺身影,问了才知道是病了,便到他屋里看看,原准备看了就走。
但看到秉诺的第一眼,当哥哥的心疼了。
十多日不见,秉诺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了,脸色惨白。
见到大哥来,秉诺高兴,一个气喘不平,又开始咳嗽,咳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秉谦看来,他瘦得就跟薄树叶一样,咳得像是要从树上掉下来。
秉诺看大哥进门,也不坐,知道肯定是急着要赶回去。又见大哥眼神关切,连忙说:“大哥我没事的。天天好吃好喝,按时按点喝药,慢慢就好了。大哥放心,您快回去吧,天晚了不好赶路。”
强鼓起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秉诺又抑制不住地开始咳嗽,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秉谦皱眉问:“大夫看过没有?什么病?”
秉诺掩嘴答道:“不知道是什么病,但药已经在吃了。”
秉谦闻言转身出门。
随即院里传来他斥责小厮的声音。过了一会,就见一大夫提着药箱进来。
大夫问了病症,把脉,又看了药方。只见他眉头始终紧锁,斟酌片刻,示意秉谦出门详谈。
秉诺没多久便知道大夫眉头紧锁的原因了,是诊断自己得了痨症,也就是“十痨九死”的肺痨。
秉诺知道这诊断后,第一反应是羞愧。他觉得为什么大家都康泰,自己却染上这么个病,又给母亲丢脸了。然而他的第二反应,竟是解脱。就好像心里早就有,却一直不敢问的问题,今天终于得到答案。
许是上天看他实在过得太苦了,想早早收了他去。他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对娘、大哥的亏欠,自己欠他们太多。但对他自己而言,当真是解脱了。
痨症会传染,大哥、大夫都不敢瞒着。于是过了一会,大哥就来喊他去别院住。秉诺实在虚弱,下了地站都站不稳,大哥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就见姚氏匆匆从从屋内出来。对着他们大喊:
“谦儿你过来!”说着指派旁边的小厮去替换程秉谦。
秉诺推开大哥的手,说:“大哥快去忙吧,我跟着下人去就行。大哥与娘都放心。”
然后他跪下向姚氏叩头,撑着口气,尽力提高声音说:“秉诺不孝,惹娘担心了。儿子这就去别院,等养好了再回来孝敬娘。娘万万珍重!”
小厮来替换了秉谦,扶着秉诺去了别院。秉诺出了院门口,再次回头与娘、大哥拜别。
他强撑着,礼数丝毫不敢减。
姚氏她心里许是也难受,只是面上却未显丝毫。
秉诺前脚出了门,姚氏紧跟着就指挥下人去将秉诺用的所有的东西都烧了,整个院子熏醋烧酒。姚氏指着秉谦的衣服,说:“还有你这身衣服,也赶紧拿去烧了。”
秉谦安慰姚氏说:“娘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硬抗,都有我在。”
姚氏神情忽然暗淡,似是自言自语道:“娘以前一直怨他。若不是当年因为生他烙下了病根,娘也不至于现在成了药罐子。如今他害了病,还是重病。娘回头想想,这些年对他是太苛责了。可是,可是,要娘像对你这般对他,娘实在做不到。”
秉谦拍拍姚氏肩膀,宽慰道:“娘不要多想。您先回房歇着,这些杂事有吴妈管着。我速去速回,尽早处理完营中事务就赶回来。娘不要急,诺儿一定会好起来的。”然后扶了姚氏进屋歇息,又好一通劝慰。
秉诺去的别院,就是杂役空出的一间屋子,外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院子。
小厮每日按时按点来送药送饭,其余时间都秉诺一个人呆着。
这是他从小到大从未体会过的一段时光。不用察言观色,不用谨小慎微。这里没有书,没有笔墨。在这里,他把十几年没睡够的觉都补上了。
虽然他并睡不太着。
只要平躺,秉诺就咳得难以入睡。即便睡着了,半夜也会咳醒。但在这里,连咳嗽他都觉得自由。以前因为自己房间与娘房间离得近,秉诺一咳嗽就习惯性蒙被子,怕娘听见担心。
现在不用了,在这空无一人的小屋子,他做什么都无需掩饰。
每日送饭的小厮脸色从来都不好看,秉诺毫不介意。
自己现在是个没用的人了,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更何况别人。以前父亲罚他,至少说明若改好了许还能有用。如今,除了白吃程家的口粮,白住程家的房子,秉诺对程府没有一点作用。
秉诺心怀感激,感激程府没有因为自己毫无用处,就把他遗弃街头。
小院很小,向西,下午才能晒着点太阳。
那日他坐在台阶上,缩成一团,晒着夕阳。门“咯吱”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秉诺赶紧起身,习惯性地嘴角上扬,挂上标志性的笑容。
映入眼帘的是程秉谦,提了两个包袱。
“大哥怎么来了!”秉诺给秉谦问安。
“嗯,你这两日如何?”秉谦提着药往房内走,上下打量着秉诺。
秉诺如实答道:“实话跟大哥说,不好也不坏。并没有再严重就是了。”
秉谦从包袱里拿出两包药,开门见山说:“给你拿了新药。你自己煎,不要让别人知道。平日送来的药,你倒了不要喝了。”
秉诺本是一副恭顺,凡是大哥嘱托都要点头的样子。听到这里睁大眼,神情立刻变得凝重,问:
“这药是有问题吗?”
秉谦把新药倒进砂锅中,加满水,将砂锅坐在炉子上。看秉诺一脸茫然,低声解释说:
“也不是。我觉得你这病来得蹊跷,肺痨是要传染才染上的,你哪儿也没有去,怎会染上这病。”
秉诺听了倒是笑了,也不藏着掖着了,说:
“大哥多虑了。要是这次考进京塾的是我,那夫人可能会除了我给秉忠找机会。现在我考成这样,啥用处没有,人家害我不闲得慌吗?”
秉诺笑着看向大哥,却发现自己一番话说得大哥神色更加严肃了。只见他双眉紧皱,双拳紧握,似是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秉诺小心翼翼唤了声,说:“大哥?”
秉谦良久才回过神,道:“你听我的话,外面给的药都不要喝了。这副是蒋大夫亲自开的药方,你那蒋夫子专程找到我送来的。没想到蒋传与你还有这般交情,他这人不错,可交。”
秉诺点头应下。大哥又嘱托了他几句便走了。
只是秉诺一听到这药是蒋大夫开的,第一反应不是蒋夫子,而是灵儿。
随遇而安的秉诺,养病也觉得知足。
经历过苦难的孩子,看什么都珍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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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院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