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感谢,遇到昨天那种事,换作任何人,我都会那样做。”陆晨阳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瞥向虞笙缠着纱布的右手,眼神更是暗了几分。他没问那伤是怎么来的,他也不想问。
虞笙亮晶晶的眸光沉了沉,只转瞬间又恢复如初,浮起惯常的笑意,“对,陆警官深明大义责任感强,不过……我是真的想谢谢你,在我梦里站岗,辛苦了。”
虞笙像个迷宫,真心话散落在玩笑与谎言的岔路里,让人如同猜一个没有答案的谜。就比如现在,他真心实意地想感谢陆晨阳昨晚的电话,但说出的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像是漫不经心的调笑。
陆晨阳喉结滚了滚,他想问‘澜仲不是说要带你去医院么,怎么又有时间来参加聚会了’但声音还没出口就淹没在嘈杂人群中。他抿了抿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没人在意这一角发生的小插曲,也没人听得见他问不出口的话。
“来来来,阿笙,我敬你一杯。”吴落雨举着酒杯过来,笑得开心不作假,“咱们小虞总就是爽快,这才几天,追加的投资就到账了,又是给钱又是救场客串,这部电影没了你根本撑不起来,这杯我敬你!”
吴落雨话说得漂亮,酒喝得也痛快,一仰头,半杯白酒就见了底。
虞笙来者不拒,用没受伤的左手端起酒杯就往嘴里送,可杯口还没碰到嘴唇就被一股力道泄去。
“你干什么。”虞笙诧异地望向夺走他酒杯的陆晨阳。
陆晨阳瞄了一眼他受伤的右手,本想说‘你手有伤别喝酒’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的酒品实在不敢让人恭维,今天大家都很累,你喝多了没人有时间照顾你。”
他刻意加重了“照顾”二字,就连一边吃得开心、神经大条的邬童童和助理阿江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伸长脖子凑过来,生怕错过一条八卦。
吴落雨见状连忙打圆场,嘻嘻哈哈说了不少场面话总算把这篇揭过去。很快聚会又重新热闹起来。
聚餐结束大概十点多,吴落雨站在门口一一把人送上车,虞笙窝在大厅的长沙发上装死,没动也没说话。
直到视线里出现那抹熟悉的颀长身影,他几乎本能的伸手拽住对方衣角,沙发很矮,陆晨阳很高,他被迫自下而上仰起头,“陆警官,你可以送我回去么,我手疼,开不了车,我是打车来的。”
“你司机呢?”陆晨阳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司机今天休假。”虞笙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一双眼睛没有丝毫窘迫,直勾勾盯着他。
陆晨阳在心里叹了口气,抽出被他攥在手里的衣角往门口走,“走吧。”
虞笙如愿以偿坐进那辆SUV副驾驶,刚坐定,一个白色纸盒就扔进他怀里。
“给你。”
一盒牛奶,他伤的是右手,吃饭不方便,刚才只喝了几口果汁,吃了一点小蛋糕,没想到这些小细节陆晨阳都看在眼里。
“谢谢。”虞笙一手握着牛奶盒,用嘴扯下背面的吸管,吐掉塑料膜,牙咬着想将吸管捅进锡纸孔里,动作滑稽又笨拙,几次都没成功。
陆晨阳一直用余光注视着他,不自觉想起了那个被爆米花黏住后槽牙,怎么也舔不下来的可怜小兽。
他无声笑了一下,伸手从小兽口中取下吸管插|进牛奶盒,“喝吧。”
深吸一口,丝滑的牛奶入喉,甜滋滋的。他很累很累,宿醉、手伤、即将回国的父亲,都压的他喘不过气,今天澜仲已经替他约好了老白的看诊,他没去,而是来了这个可有可无的小聚餐,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被陆晨阳平白无故冷落一晚上。好在,好在这口牛奶让他缓过来一口气。
“还是上次那个酒店。”虞笙报了地址。
上次那个酒店?上次装醉强吻他的那个酒店?陆晨阳的目光又沉了几分。
一路无言,虞笙靠在椅背上,捏着牛奶盒,他不指望陆晨阳能主动和他搭话,索性想随便找个话题。
“你手受伤了,今晚也有人照顾你吗?”
“嗯?”还没找到话题的虞笙先听到了陆晨阳的问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没,没啊,就我自己。”
“哦。”
哦?哦什么?虞笙猛地侧过头,疑惑又探究的目光直直射向陆晨阳。驾驶位上的人却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没点人情味。
这人今天怎么回事!源于PTSD和性格直觉敏锐,虞笙清晰捕捉到陆晨阳自今晚见面就不太正常,前后和他说了没两句话,都出现了“照顾”。
“照顾!”左右一联想,昨晚他打着电话就睡着了,想必是澜仲在自己身边的声音被陆晨阳听到了,加上圈里传言,陆晨阳肯定误会了。
想清楚后虞笙会心一笑,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喜悦瞬间冲淡了疲惫,“陆警官,今晚没人照顾我,昨晚的是澜仲,你见过的,我们是好朋友,发小。”
“我知道。”陆晨阳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但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颤了颤。
虞笙等了半晌,陆晨阳都没下文。他不甘心地往驾驶位凑了凑,几乎贴上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试探的笑意,“陆警官,我和澜仲就是简简单单清清白白的好朋友,网上那些什么cp都是粉丝瞎磕的……你是不是误会什么?……吃醋了?”
虞笙一直保持着侧头倾身的姿势,等他脖子都开始发僵,陆晨阳依旧目视前方专心开车,像一尊雕像,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坐好。”
一股被忽视的挫败感涌上来,淹没刚刚升腾起来的喜悦。虞笙悻悻地坐回原位,他感觉……有点累。
车厢内寂静无声,连引擎的噪音都仿佛被隔绝,虞笙都能听到右手纱布下血流动的细微声响。
北京城深夜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掠过,拖拽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他头倚靠着车窗,眼睫半阖,视线落在玻璃反光中的身影上。
虞笙望向这道影子,眼皮沉沉地压着。他像一只盘旋在海上的倦鸟,而那虚影仿佛是茫茫黑暗中唯一一处能让他短暂停歇的礁石。
但,如今,这个礁石也开始远离他,逐渐沉海。他要无处落脚了。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也好像只是下一秒,车停了,敬业的“司机”依旧无言。
虞笙解开安全带,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便准备推门下车。
“虞笙。”
沉默了一路的陆晨阳终于开口,他深吸口气,那声音像是在努力维持平稳,却带着紧绷到极致的沙哑,“我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他直视着前方灰蒙蒙的天,“我没有吃醋,吃醋这个词用在我身上很不切实际,我们只见过几面,演过几场对手戏,如果不是你强调我们是朋友,我只会以为我们是投资人和演员的关系,或者,萍水相逢更贴切。”
言外之意,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收紧到泛白,经络凸现,“昨晚接到你的电话,我很意外。不过出于曾经警察职业本能,我有责任确认求助者的安全。给你买药,是因为我误伤了你,这是我对过错的弥补。送你回来,是因为朋友一场,基于举手之劳。我不知道‘吃醋’从何说起,可能是我行为让你产生了某种错误的情感认知,如果是这样……”
陆晨阳终于侧头看向他,一双黑眸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里面涌动的暗流,“……那么我很抱歉,对不起让你误会了,至于你和澜总是好朋友还是cp,与我都没有直接关系,你也不必和我解释。”
“最后......”他再次停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我很抱歉,我以为你清楚所以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我不喜欢男人,让你在我身上投入了不必要的感情,浪费了你的时间和精力。这是我的失察,对不起。”
虞笙僵在原地,愣愣地听着,像个骤然被拔掉发条的木偶,所有指令瘫痪。他紧咬着牙,没让该死的泪失|禁战胜自己要面子的意识,硬生生把不合时宜的眼泪憋回去。
半晌,虞笙噗嗤笑出声,有点夸张,有点突兀。
“陆警官,你太紧张了,放松点。”他不知道这话是对陆晨阳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好啦,谢谢你的牛奶,晚安。”他晃了晃手里早就空了的牛奶盒,弯唇一笑,和往常一样,露出一颗标志性的小虎牙,然后开门下车。
*
车依旧停在酒店楼下,陆晨阳按下车窗,夜风灌进来,激得他裸露的皮肤泛起一层小颗粒。
明明闷热的夏季,风却这么冷。他摸出烟盒,叼了一只在嘴里,打火机按了好几下,火苗才颤颤巍巍亮起。
辛辣的烟雾滚过喉咙,他咳嗽出声,还是抽不习惯。
刚才那番话,他思考了一整个晚上。字字句句都是他反复推敲确认过的“事实”。逻辑清晰,界限分明,责任精准,道德无缺。
他成功地划清了界限,扼杀了所有可能的“误会”。
他不想虞笙对他有什么过高的期待,他不想让别人的念想落空。所以他“实事求是”“客观严谨”、不掺杂“感**彩”地说了出来。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夹着香烟的手指上,那两截指节暴露在夜风里冻得发凉,今年的夏天……有点冷。
烟灰簌簌掉在裤子上,留下几点灰白。心里预期中因“说清楚”而出现的“如释重负”,早已经被慢慢消磨干净。白天的沙砾似乎又卷土重来,更加粗粝的堵塞,他的齿轮又卡住了。
挥之不去的烦乱莫名其妙从深处滋生。他困惑地皱眉,不知道这预期之外的沉重和茫然从何而来。
扔了香烟,他忍不住抬头,62层很高,他看不清楚,但总觉得那里也许在亮着灯。
*
62层唯一的客房确实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虞笙把所有的发光体都按亮,人造光填满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虞笙一边抹眼睛一边把电视打开,随便什么节目他不在乎,只要有声音,要开到最大。
他讨厌安静。
他刚刚是哭着上楼的。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说不上来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羞恼。就是莫名其妙的委屈。
他在心理骂自己废物。又不是第一次被拒绝,泪失|禁体质太讨厌了,他一点也不想哭。
明明他应该发疯,应该抄起椅子把电视砸个稀巴烂,抡起棒球棍下楼把陆晨阳大卸八块。这才是他虞二公子的风格。
哭个屁!
虞笙掏出手机,抹掉眼泪,噼里啪啦在手机打字,发送给陆晨阳。
——狗东西,你给老子等着!
消息发完,最后的力气也没了。他把自己重重地摔进宽大的沙发里,他拒绝去咀嚼陆晨阳那些文字含义,他太累了,累得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罢工。
他需要休息,虞笙再次摸出手机,这次发了条语音留言给老白:“老白,明天能上门看诊么。”
他不想出门,他想把自己缩进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