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生与方听渊在我诛杀魔物时,背后偷袭,我已有防备,在他们出手时,先杀了他二人。”褚云低着头,语气轻缓,又理所当然。
“他们死后,师父来了……”褚云继续道:“他也要杀我,清理门户,可我死不了,也不是很想死,于是和他打了一场,将他打伤,我没想杀他,他是我的师父,乔鹤……”
“之后,我走了,没过多久,听闻师父死了,又跑回去,看见师父倒在地上,已无声息。我想把师父送回仙门,这时许多仙门修士围了过来,说我杀了师父,杀了同门,并毁坏了伏魔大阵。”
“师父之死,我有一半责任,我不该将他打伤,更不该打伤他后,独自离去。”
褚云脸上露出痛苦后悔的情绪,乔鹤出神地凝视他,他眼睛黑的纯粹、冷漠、沉寂,像一口不见底的深渊。
乔鹤曾相信他不会滥杀无辜,但见识过他失去神志,煞气暴走的模样,那份相信像层薄冰,越接近此刻故作伤痛的褚云,便融化的越快。
极缓的眨了眨眼,乔鹤道:“你真的没看见怀卿吗?”
“没有。”
“不是让你和他一块吗?”
“战场之上兵荒马乱,我和他都顾不上对方。”
是顾不上还是故意的?
连师父都能打伤,又在仙门围攻下,全身而退,这样的人,在战场上,能对搭档的去向一无所察吗?
乔鹤想了想,道:“你刚才一早就在这里吧?”
褚云沉默地看着他。
长而密的睫毛,缓缓掀起,又沉沉放下。
乔鹤接着道:“早不出晚不出,等即望月露出真面目,你才出来,你在想什么呢,褚云?”
褚云不说话。
“我的师父、好友、师兄弟、自以为是朋友的人,全都离我远去。”乔鹤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是不是正好顺了你的意?”
褚云抬眸,目光闪动,全身僵直,声音低而用力,“你怀疑我?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是我害了怀卿?是我杀了师父?仙门覆灭也是我一手造成?”
乔鹤无力地摇头,“金不换不是你杀的。”
金不换是应长姣与追月阁里应外合杀死的,但褚云若没打伤他,那群人杀不了他。
“仙门也不是因你而覆灭。”
褚云没理由毁坏伏魔大阵,真凶另有其人,放出魔物,令仙门化为焦土。
褚云转过身,背对他,没有动作,过了许久,又转回来,似乎把心底的怒火与怨恨通通压了下去,神色复归冷静。
“是我先动手杀的方听渊。”褚云向他走近一步,周身气场阴冷 ,伸手抓住乔鹤的手腕,肌肤相贴,心声传入乔鹤的脑海,证明他之后的话,全没有说谎。
“他该死,因为他伤过你。”
“应长生我本不想杀他,但他不识好歹,两次背后偷袭,我只好杀了他。应长姣要借我的手,除掉他,接着借我师父的手,再除掉我,最后和追月阁联手,除掉应天行。”
乔鹤微微蹙眉,“应长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生母是一名娼妓,应天行不允许自己的名声收到玷污,于是杀了那女人。”
褚云看着乔鹤更加难看的脸色,“你现在肯定在想,我不该杀了应长姣,可她复仇,凭何要将你我二人当棋子,所以,我杀了她。”
乔鹤心底发寒。
他静静思考半晌,把堵在胸腔里的话,视死如归般说了出来,“褚云,如果我叫你自己走,你会杀了我吗?”
人各有命,谁也改不了。
褚云要走的是一条充满腥风血雨、阴谋诡计的王者之道。
乔鹤想走的是平平常常,亲友环绕,自在安乐的凡俗之道。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即便亲兄弟,也要娶妻生子,各自分家,各安天命。
他和褚云还不是亲兄弟,没有血脉的联系,这份还算有些分量的情谊,也许,在褚云呼风唤雨,三界俯首称臣之日,能让他算旧账时,放他一马。
看着褚云由黑变紫的瞳孔,渐渐绷紧的唇角。在压抑漫长的沉默中,乔鹤后背越来越凉,像一只随时等待被一脚踩死的蚂蚁。
“你要赶我走?”
“乔鹤?”
“你想死吗!”
“那你杀了我。”提心吊胆等待审判的到来,最后一鼓作气,想也不想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褚云又猛然转身,乔鹤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浓重凌冽的杀意。
雪越下越急,回旋在山崖风口 ,拍打在脸上,细细发疼。
“你别后悔!”
良久后,褚云语气倨傲,头也不回,仿佛知道乔鹤一定会哭着来找他。
寒风卷起他墨绿衣摆,飒飒作响,他停了一瞬,没等到身后人的应答,身形瞬移,掠过崩塌的山峰,踩过嶙峋山石,很快不见踪影。
天黑,雪大,不见鸟雀,不闻人迹。
乔鹤沿着满是碎石的山道,缓缓往下走,他的灵力还未恢复,便跟只孤魂野鬼似的,在空荡荡的山里,找寻一条通往俗世的道路。
岐山仙门在哪里?
不知道在哪,但一定路途遥远,师父为什么要他去哪?师父又和岐山仙门有什么关系?
不停快步前行,似乎人只要动起来,悲痛绝望就会慢慢掉落下去,整个人又有了些活劲。
先去趟长春谷,风南枝是师父的表妹,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顺便打听下岐山仙门的位置。
山脚有大片葱郁的密林,黢黑静谧。
乔鹤点燃一撮微弱的指尖火,听着魈鸟的咕咕声,穿行在长满杂草的小径上。
通常弟子都是御剑出行,这原本有路的地方,天长地久,路也变得不明显了。
好在没有妖魔鬼怪敢在仙门脚下闹事,还算太平。但如今悬天门没了,或许过不久,此处就会有妖物盘旋。
乔鹤心中又冒出沉重的失落与怅然。
穿过野林,就能看到许许多多靠江打鱼的村落,乔鹤加快脚程,甚至跑了起来,他胀痛的脑子,渐渐轻盈。
树影的轮廓隐匿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像是有无数个人,密密麻麻站立,微风吹过,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
在婆娑的枝叶声中,传来怪异的动静,“嚓嚓嚓——”快而利落,像是磨刀声,一下接着一下,可以想象,这刀磨的多锋利,多明亮。
乔鹤听见了,该找上门的总会找上门。
他健步如飞,在小径上飞掠而过。
果然,没走多久,路中间出现一棵横倒的树干,树干上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哭哭啼啼,手里握了把菜刀,在黑色磨刀石上,正面打磨完,再专心打磨反面,似乎压根没注意靠近的乔鹤。
乔鹤心想,我换一条路走。
脚步一转,走上另一条岔路,走了百十步,又遇到同样的场面,乔鹤可以确定,躲不开,是冲他来的。
“你哭什么?”他撸了撸袖子,反正现在他一无所有,还挺想跟人干一架。
那长发人转过头,是个尖脸的女人,眼睛闭着,往下淌血,嘴巴裂到耳根,悲哭道:“负心人啊,说好跟我一生一世,怎的半路上,弃我而去!伤透了我的心,气坏了我的肠,哭瞎了我的眼,我磨快了刀,今晚就要找他呵——”
咿咿呀呀地哭着说完,乔鹤就听清楚负心人三个字,看来是报仇的怨鬼,不知为何要找上他?乔鹤道:“你负心人现在必定倚红偎翠,春风得意,你看看我,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哪可能是抛弃你的人!你别耽误时间了,快去找他吧!”
“是你负我!当初许诺我生死相依!永远不离开!到头来,怀疑我!憎恶我!抛弃我!你该死!”
她越说越激动,举起刀,霎时间逼近乔鹤,那张惨白流血的脸,陡然放大,张开的眼睛中,没了眼珠,空洞可怖。
乔鹤站在那,放下撸起的衣袖,阴风贴近,卷动他袖口,像多情人依依不舍拉着他的大袖。
“没完了,褚云!这一招,你还要来几次!”
银白刀锋与乔鹤的额头不过半寸,稍微狠下心,他的头颅就能一分为二,但长发鬼女仿佛被定住身,一动不动,只用那双空荡的眼眶,牢牢吸附乔鹤的脸。
下一瞬,“嘭”一声化作黑雾,弥散在空气中,菜刀飘向眼前,形状拉长,变成褚云白日握着的那把古剑,通体乌黑,重剑无锋。
“你好啊,你好啊,我是褚云的剑,你是褚云的什么?”
乔鹤看了半天,确定是这把剑在说话,心头惊讶一瞬,又想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悬天仙剑,仙剑有灵,会说话也不奇怪,不知道褚云什么时候得到的?
“褚云呢?”乔鹤冷声道。
长剑倾斜着转了一个圈,像是公主炫耀自己华丽的长裙,“就在你身后啊。”
“……”鬼在你身后的恶作剧,不论听多少次,心都会噔的跳到嗓子眼。
乔鹤稳下动荡的心神,背脊挺得更直,没有回头,褚云在他身后,像是脚下的影子,自己站了起来。
“乔鹤,你不回头吗?”比之白日的平静,他的语气低落许多。
乔鹤做什么事,都讲究快刀斩乱麻,无论工作生活感情上,拖泥带水,只会让自己一遍遍重蹈覆辙。褚云这兄弟再好,他也绝不想再来一次师友尽亡的经历。
他就是自私,他就是懦弱,他就是要审时度势,不这样,如何在极尽压榨的社会上生存,他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难道要凭爱,凭勇气,凭他妈的正能量?!
“褚云啊,”乔鹤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咱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告别吧。”
“什么道不同?我听不懂,乔鹤,你忘了你的承诺了吗?”褚云说得很认真,绷紧的嗓音渗出不易察觉的颤,“在三沟村,你说的,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分彼此,同生共死,你叫我不要抛弃你,你忘了吗?”
记得,那时候他想的太天真,以为只要抱紧褚云的大腿,命运就可以风生水起,青云直上。他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跟着主角,意味不停的离别,不尽的杀戮,不断的妖魔鬼怪。
他权衡利弊,这大腿抱不起,这兄弟也交不起。
但也不能撕破脸,有朝一日,褚云会执掌三界,无可匹敌,他得罪不起,于是低声劝说道:“褚云,你是天生修仙圣体,人生不可限量,多少人虎视眈眈,我跟着你,只会成为你的弱点,拖你的后腿。”
“我不修仙了,我们回三沟村。”褚云不容置疑道。
“不行,”乔鹤没想到,他经过这么多事,还打算退回三沟村,真不知道他脑子都在想什么!“你走到哪,都摆脱不了这具身体所带来的灾祸,只有变得越来越强,才能彻底主宰自己的命运。”
很久很久的沉默。
那把古剑飘累了,自己插在土地中,打起盹。
没有月光的树林,感官格外清晰,乔鹤努力去听身后的动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若不是模糊到隐入地面的影子,谁能知道,身后站了一个人。
奇怪的是,背脊上仿佛背负了什么,沉重而无形,乔鹤挺拔的腰杆,有些疲惫,微微塌了下去。
“好。”乔鹤听见身后的人,终于开口,轻而缓,梦游似的说,“你走吧。”
说不清楚什么感觉,没有解脱的松下一口气,也没有沉重的双脚迈不开步,乔鹤心像被挖空了一块,但这一块,大概无关轻重,很快他身形如竹,步伐大而从容,无牵无挂的往前走去,好像是去办一件小事,很快就会回来。
褚云站在原地,眼睛眨不也不眨,看他不停留的走远,背影消融于长长的黑夜。
忽然,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褚云漆黑瞳孔亮了亮,抬脚朝乔鹤离开的方向追去。
我发誓,是h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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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各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