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是被点穴疼醒的,一睁眼就与躺在身边死不瞑目的死士来了个对视。
瞬间汗毛竖起,他腾地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正处在睡了多年的床上。
偏头一看,刘赢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深沉地盯着他。
“外甥媳妇儿......”
他正准备说几句好话,便被刘赢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解释,若没说出我想听的,定叫你下去与枕边人作伴。”
她口中的“枕边人”自然是指死士。
杨宇看她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不敢再贫嘴,终于放下故作唯诺卑微的姿态,正色道:“其实我猜到你会跟踪我,故意引你过来便是想全盘托出。”
他挪到床沿坐正,偏头斜了眼尸体,“却没想到这些人这么快就找上了我......那一香炉假官银是我故意暴露给韩慎的,本意是提醒他调查韩家惨案的真相,我以为他当年失踪是韩老先生故意为之,他应当知道些什么。”
“结果他请来了官差,假银被带走,再加上你来找我时的表现,我才知道你并非韩家安排给他的侍卫,而他的遭遇也并非早年遗策。”
杨宇遗憾地叹了口气,神色悲哀。
刘赢没在意他的情绪,质问道:“你杀了丫鬟,还嫁祸给郭杭,又是何意?”
“丫鬟不是我杀的。”杨宇直视刘赢的目光,意味深长道,“小琴是我的人,本该由她揭发苏荷偷钱逃跑从而暴露出假银,也是我让张婆子与小琴演戏骗苏荷逃走,却不知为何变成这样......我倒是怀疑,郭家的人为何接近韩家?”
刘赢不动声色道:“郭杭为何接近韩慎我不知晓,但他应当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假银装进自己包袱里。”
“什么?你在郭杭手中发现假银?”杨宇十分震惊,得到她肯定后,神色变得越发肃重,“我放的那几块假银是韩家出事前韩老先生交给我爹的,统共才那几块,与郭杭手里的绝不是出自同一批。”
“也就是说,这其中还有其他势力参与,死士?”
杨宇立刻否定了刘赢的猜测,“如果是他,想必早已截物灭口,不会到现在才来找我......难道是郭家?不对,郭家全是奸猾之人,定不会以身犯险。”
刘赢皱了皱眉头,“你所说的‘他’是谁,方才死士问你要的账本又是什么?”
被问及罪魁祸首是谁,杨宇冷笑出声,“当年韩家正是发现了假官银才被灭门,但这样大的案子却没查到任何线索,不仅没找到半个杀人凶手,就连假官银也没了后续,当年能够同时压下这两件事的官员只有一人,便是当今丞相林秀泽。”
这不是刘赢第一次听到林秀泽的恶名,她不解道:“既然此人作恶多端,为何十几年下来他的权力不减反增,狗皇帝当真如此昏庸懦弱?”
听到她辱骂皇帝,杨宇讽刺地笑了笑,接着叹道:“皇帝倒也不是一直如此,只怪当初后宫混乱,接连出事,皇后暴毙,第一任太子因贪污赈灾款被废,而后没两年新任太子又失踪......林秀泽那老贼护驾有功,自那以后颇得皇帝信任,皇帝听信谗言,放任其大肆揽权,以至于至今就算想反抗也是有心无力。”
谈起太子之事,刘赢眉眼微动,顺势问道:“听说小太子失踪十年,为何不另立?”
据她所知皇室尚有其他皇子,皇帝却对一个在襁褓中失踪与他毫无感情可言的生死不明的念念不忘,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杨宇摇了摇头,苦笑道:“当年我只是一名小小书生,后来为了查清韩家一事来到平谷,这几年蹉跎更是几乎与从前一切断了联系,实在无从得知那般秘辛。”
原来他是为了韩家才从秀才变成一介赌徒。
刘赢半信半疑,接着便见杨宇弯腰脱下脚上的鞋子,从鞋垫底下抽出一个折叠几番后被压实的泛黄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变回手掌大小的薄册。
“这就是韩家出事前韩老先生同那几块假银一同交给我爹的账本,里面记录的是当年与假银有关联的名单,以及疑似假银交易数目。”
杨宇起身朝刘赢走过去,连那只被脱下的鞋子也没穿回去,“今日我把账本交予你,但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告诉韩慎这账册是我给的。”
“为何?”
“一切皆由父亲与我二人擅自决定,我不想连累杨家。”
刘赢现在还不知他口中的杨家涉及多广,她沉默片刻,而后接过账本,道出他的心思,“看来你并不觉得此事能够扳倒丞相。”
见杨宇没有反驳,她又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死士已经找上你,你身后的杨家又岂能置身事外?”
杨宇闻言笑了笑,“此事还要感谢姑娘你,今日只来了一名武力不高的死士,说明派他来的人也不确定账本在我这,我今日去了韩家,谁又说得准不是郭家派人或者其他势力把人拦下了呢?”
“朝中大臣无一人不在局中,自然谁也做不得局外人,我只是不想因我令当今局势改变太快,听说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在鲁阳,你可让韩慎将此账本交给他,但要尽快。”
刘赢打开账本略扫一眼后便收起来,闻言动作顿了顿,“皇帝残喘至今,少不得锦衣卫助纣为虐,你竟然相信他?”
杨宇笑她单纯,“在朝为官可没你想的那样简单......朝中若无沈大人,这天下怕早就易主了。”
刘赢不以为然道:“也不见得是坏事。”
杨宇失笑,摇了摇头,“死士之事瞒不了多久,留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你且去吧,尸体我会处理。”
见刘赢盯着自己不动弹,他无奈道:“我都把账本给你了,还能跑了不成,你尽管去问问韩慎记不记得杨家明未大公?我定不会害他。”
刘赢有些动摇,她确实没发现他的话有什么破绽,这账本也不像是假的。
思索再三,最终还是考虑到死士的出现,时间紧迫,她不好在此多逗留。
于是警告他,“你最好没骗我,否则我可不会再给你第二次开口解释的机会。”
杨宇举手发誓,“我要是骗你,我打一辈子光棍儿。”
刘赢拿起靠在腿边的长剑,刚走出去一步,便听杨宇再次开口。
“张婆子只是替我办事,并不知道账本的事,希望你们能放她一条生路,还有,小心郭家那小子,商人重利,不可全信。”
刘赢摆了下手表示知道了,没做任何停留。
“还有一句话。”
刘赢顿住脚步,疑惑地偏头看他。
杨宇咧嘴一笑,“韩慎虽身子羸弱,但难得温柔深情,定不会让你受委屈,此事或许有些风险,也请你多担待,祝你和我外甥永结同心,恩爱偕老。”
“......”
*
韩府。
郭杭主仆将张婆子带到偏院的柴房审问期间,韩慎因病情未愈,回屋休养。
说是休养,实则他一直在桌案前快速浏览着从外面递来的各种消息,澄思寂虑,出谋划策。
眉头一直未得舒展,不时传出几声咳嗽。
“笃笃。”
忽然身侧紧密的窗户传来两道声响,韩慎下意识合上手里的书掩盖纸条。
正值午时,阳光正好,恰映出一道倩影于窗纸间婉转。
韩慎偏头看见这景象,微微动容,立刻转动轮椅行至窗前。
打开窗,当真见到了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娇容。
“阿赢?”
许是被多次误会与他的关系,刘赢听到这声含着惊讶与欢喜的轻唤,无意间竟撞进了那双含情脉脉的深邃眼眸。
在此之前,他在她心里只是个温柔的良善之人,无关风月,她确实喜欢他。
此时此刻,被他注视着,令她无端想起那晚他醉酒后向旁人吐露两人拜堂成亲,醉意朦胧犹似情人间的呢喃,句句念着“阿赢”。
便不知怎的,忽觉腔内怦然,脸颊泛起热意,下意识就移开了眼,避开他的目光。
“我有话要与你说,方便我进去吗?”
韩慎立刻退开些距离,笑道:“阿赢何时来都是方便的。”
诸如此类的偏爱之言之前他也说过,刘赢却从来没多想过。
此时入耳却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是被自己认为是正经朋友的温润公子给调戏了,不带任何恶意,甚至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话有多令人误会。
尤其是他表现的那般自然,倒显得误会之人心思龌龊......
刘赢跳过窗台,神色不大自然地关上窗户,然后从腰间拿出账本递给他,难得没有直视他的面容说话,“有人托我给你的。”
韩慎自是发现了刘赢的异常,却以为是她“移情别恋”所以才不敢看他。
深邃的眼眸划过一道幽暗,他接过账本时指腹触上她的手指,却见她嫌弃般迅速抽离了手。
被他碰过的手背到身后,不知是不是想要偷偷擦掉什么。
韩慎脸色一沉,垂目掩下眼中的黯然与阴郁。
“这是什么?”他极力控制着情绪温声问道。
刘赢正盯着视线左下方的轮子,自是没察觉到韩慎的异样,回道:“说是关乎十多年前之事的账本,有死士在找,应当十分重要。”
韩慎下意识抬眼去打量她,关心道:“你遇到死士了?可有受伤?”
刘赢也掀起眼皮,再次对上他的视线时,已然调整好心态,但神色比之以往的坦然大落,难得收敛了几分桀骜,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女儿家的沉静内敛。
唇瓣抿出一抹令人安心的笑意,“我没事......你打算如何处置这账本?”
韩慎望着她沉默片刻,随后低头翻看账本,“阿赢觉得应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