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西苑与后院之间的门已被封堵,正如梁大人所言,韩慎投宿于此并不会格外给梁府带来麻烦,反之梁府下人不可随意进出西苑,也不会让住在此处的书生们觉得拘束。
“除了提供食宿,其余事务,如换洗衣物置办物件等需得自行处置,如果有事要面见知府大人,让苑内下人去知会一声,若大人有空自会召见。”
领路的小厮将韩慎带入房间后,大致介绍了西苑内基本情况,见韩慎没有疑问便匆匆离去。
屋内没了生人,刘赢才开始着眼打量,见房间内外两隔,整洁宽敞,想必白日里阳光充足,十分适合书生读书写字,她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位梁大人真是有心了......你且休息吧,一会儿我让书桓过来。”
见她要走,韩慎下意识开口将她唤住,“阿赢。”
“嗯?”刘赢回头,见他面色沉默,疑惑道,“怎么了?”
韩慎抿了抿唇,许是近一月来与她同行太过开怀,如梦似幻,此刻忽觉梦要醒来,实在有些舍不得。
他想问她是不是去找姚善婉,会否答应锦衣卫的提议,能不能...不要理会他们。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现在只是个勉强自理的残废,没资格也不该让她留在身边看他苟延残喘的狼狈模样。
还不是时候。
“天色已晚,阿赢路上小心。”
刘赢眨了眨眼,随即一笑,“好。”潇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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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韩慎洗漱完毕刚出门,便见一位面容清秀稍显稚嫩的白袍少年站立在门外,见到他立刻躬身俯首,规矩一拜。
“小子韩栋,字秀玉,拜见堂兄。”说完他抬起头,笑得更是殷切,“听说堂兄一路奔波至此,昨晚便没敢过来叨扰,还请堂兄千万莫要以为是小弟故意怠慢才好,您昨晚睡得可好?”
端着清白素衣之雅姿,却是一副捧笑讨好的圆滑做派,以及那一眼就能看穿的野心,就像是个试图用笑语换糖吃的孩子。
韩慎回之以笑,“劳堂弟费心了。”他示意书桓将屋内的匣子拿来,从中取出一块玉佩给韩栋,“这是我离家时戴在身上的,初次见面,区区薄礼还请堂弟莫要嫌弃。”
韩氏宗亲当年何等风光,嫡长孙戴在身上的必然不是凡品。
韩栋心中微动,立刻上前一步弯腰双手捧过,“那小子便却之不恭了。”眼睛不由向那匣子瞄去,可惜已经被韩慎合上交给小厮拿回屋了。
韩栋小心收好玉佩,对韩慎越发殷勤,“梁大人今日休沐,邀请我们过去品茶,说是品茶,实则是大人牺牲休沐给我们讲学,上至国学策论书经,君子六艺,下至游旅趣事民间奇谈,每每都令我等受益匪浅,堂兄不妨也去听听?小弟推您去。”
必然是梁大人不好意思再劝他多留几日,便叫韩栋过来游说,长辈纡尊以授,晚辈哪有不感恩戴德的道理。
韩慎点头,“那就劳烦堂弟了。”
“兄长若不嫌弃,便唤弟秀玉吧。”
梁文博有心帮助年轻学子减轻负担,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广纳贤才,为免被人弹劾私结党羽,西苑内常住的只有两人,一是韩栋,另一位则是意外丧失双亲的孤儿,分别在西苑住了一年和五年。
来参加梁府茶会的除了以上二人和韩慎,还有另外两名拜服梁大人学识的晚辈。
花园锦绣中,梁大人在茶桌前烹泉煮茗,五人则围坐于石桌前静候,待茶好上桌,终于可与梁大人交谈,有人局促紧张,有人跃跃欲试。
梁大人抬手示意大家品茗,轻松笑道:“大家不必拘束,今日咱们只谈风月,不论是非......这是今年的新茶,十分鲜浓纯正,你们试试?”
五人见梁大人拿起茶碗,纷纷随之动作。
郭杭率先开口,形神享受,“香气馥郁,滋味醇和,先生果然好品味。”
梁大人哈哈一笑,“难得听佑宁褒讲茶,想来的确不错。”
郭杭微微报赧,“便是我家茶园也少产这等上品碧螺春,先生竟舍得拿出来予晚辈等暴殄,佑宁不才,只懂逞口舌之快罢了。”
梁大人笑着摇摇头,实事求是道:“新茶在于品新尝鲜,吾以为最好碧螺春乃苏杭三月中旬采摘,放置半月至一月为最佳,奈何苏杭甚远,此茶到鲁阳恰已过时,倒是可惜了。”
他道可惜,并非遗憾自己没能尝到味之最,而是可惜这茶叶无法在味道最佳时被人品用。
郭杭心思玲珑,立刻接话道:“好茶需遇懂茶人才见真味,先生方才煮茶时神形聚会,一丝不苟,可见是懂茶爱茶之人,所谓一品百味生,谁又能说此处不是最佳呢?”
“哈哈哈。”梁大人开怀大笑,显然受用至极。
其他人听了面面相觑,俗话说好茶一品值千金,一品千金骇困徒,他们没有郭杭那般富贵出身,虽有意学习茶道而无法精通,外行面前或许可以畅谈一番,却不敢在梁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便也做不到如他泰然自若,反而心觉窘迫。
韩栋也是头一回接触此等好茶,只觉好词全被郭杭说了去,他竟一时无语,便随便附和两句,然后迅速转移话题。
他不太地道地将韩慎推上风口浪尖,“这位是我失而复得的堂兄,初见各位,还请多照顾。”
另外三人早在暗中打量这位腿脚不便却气质出尘的公子,听到韩栋引荐立刻各自自我介绍。
“在下郭杭,唤我佑宁即可,韩兄得空想游鲁阳时可千万不要客气,尽管找我这个本地人引路。”
“在下唐泽,高阳人士,见过韩兄。”
“在下翁旭,昨日见过。”
韩慎朝他们一一还礼,礼数周全,动作从容,并不像韩栋曾说的自小被拐卖被圈禁十年的可怜人。
郭杭装作不知,当面询问韩栋,“秀玉刚才说失而复得,是何缘故?”
“啊这......”毕竟收了人家见面礼,韩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讲述他的悲惨遭遇。
郭杭理解道:“若不便言说,全当在下唐突,还请韩兄宽恕,莫要在意。”
韩慎微微一笑,“倒无不可说之语,只是今日承蒙梁大人不嫌弃,韩某得以在锦簇花园中品茗会友,实在不愿谈及过往不堪扰了大家雅兴,改日韩某请客谢罪,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郭杭瞥见梁大人面露对韩慎的满意之色,忙回道:“哪里哪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合该东道主郭某宴请诸位,到时还请诸位赏脸才是。”
客套几句后,郭杭忽而话锋一转,“恰逢立夏时节,万物繁茂,既然先生说今日只谈风月,佑宁斗胆提议,不如以立夏为题,各抒一意?”
文人墨客自然不怵诗词,鲜有机会能展示文采,若能得梁大人满意便是意外之喜,即使不尽如人意,受各位指点或得长进,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其余人颔首同意。
韩栋竟也半点没有考虑被圈禁十年的韩慎是否胸无点墨,会否在此局窘迫无措,反而比之他人更显兴奋,并略带几分奉承地推举郭杭,“这偌大的鲁阳城孰不知郭兄文采斐然,不若你先作诗一首,给我们开开眼?”
郭杭忙道“不敢当”,面上甚谦惶恐,“郭某这点小伎俩哪敢在先生面前妄自尊大,岂不是要闹笑话。”
梁大人作壁上观,怎会看不出几个年轻人的心思,倒也不反对他们争文斗诗,于是鼓励道:“佑宁有鲁秀再世之美誉,倒也无需收敛太过......你们五人当中唯你及冠,应当表率。”
“先生教训的是。”郭杭恭敬一拜,而后挺直腰背,扫了眼几人,笑道,“那郭某就献丑了。”
郭氏虽商贾之家,却为商中最贵,任皇商数十年,掌握着东南一带最重要的经济命脉——矿业,便是在京城只手遮天的丞相也不敢随意对付他们,可见其实力雄厚。
郭杭正是出自郭氏宗家嫡长房正室,他上头还有两位嫡亲哥哥,故无继承压力,又身份尊贵,自小就受尽宠爱,难免有些骄纵,却又实打实的聪慧,早早练就文武双全,再加上相貌堂堂,风流倜傥,乃至迅速在鲁阳出了名。
他的诗不能说有多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总能令听众心中感触加深,似被他在心头定了一锤子,比起诗句内容,更难以忘怀的是在吟诗的他。
莫说女人,连男人见之都要怔愣一瞬。
所以韩栋立刻就后悔了。
翁旭倒是见怪不怪,微微侧目略带讽刺的看了眼韩栋,似乎在说“早告诉过你,有郭杭在,不吟诗作对争奇斗艳,这回后悔了吧”。
*
刘赢按照六子给的地址找上门,是个普通的小院子。
开门的正是小五,他在清河县与刘赢见过,不必多做介绍,侧身请她进去时态度还算恭敬,不过脸色不大好看,似是正在为某事苦恼。
刘赢刚进屋就看到坐在桌前一脸生无可恋的少年,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姚老三,我现在有点佩服你了,胆子够肥。”
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真长本事了。
姚善卿身子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朝刘赢投去小狗眼,“赢姐,救命~”
刘赢慢慢抬起嘴角,吐出俩字,“还钱。”
姚善卿肩头一耷,心中痛极,然命更重要,于是痛定思痛,“好。”
想起那位“单纯可爱”的韩公子,姚善卿一咬牙,弯腰从鞋里抽出几张银票,闭眼向刘赢递去,“多余的不用找了,看在赢姐的面子上,就当是利息吧。”
还钱就还钱,下次还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