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一周内,来自乌兰诺亚、北国和秩序之神的力量,不分昼夜的奋战,终于暂时遏制了污染的蔓延。地底巨树再次被压回地下,取代誓言方尖碑的是巨大的秩序十字剑,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警示,与那些若隐若现的铁链一起,巍然矗立在誓言城中心。
然而,那扇门一旦开启,代价是触目惊心的——城池半毁,死伤无数,空气中弥漫着难以散去的血腥与亵渎的余烬。而在誓言城之外的地方,无数藤蔓正在冻土下悄然生长,严寒不能减缓它们生长的速度,除了斩断没有任何办法。
未来,北国的人民不仅要面对严寒、饥荒和天灾风雪,还要时刻警惕来自地底的目光。
好在,他们不再彼此对立了。在秩序之神的见证下,存护和天气目前的临时首领——索恩·维斯林,和泽菲罗斯·凯勒,签订了另一份和平协议,宣布无条件停火,敞开城门,接纳所有曾被驱逐的天气术士和北国人。
也许,七年的仇恨并不能通过简单的一纸契约消解。可至少此刻,没有人因为战争死去了。北国再次成为了一个整体。
“这样的结局,应该算好吗?”
看着这一切,伊诺森喃喃自语。他的身侧,是安第斯,和秩序之神的虚影。祂依旧维持着那秩序之城内殉道的神甫模样,银黑长发在寒风中微动,深红长袍仿佛由凝固的鲜血织就。
祂那平静的眼眸看向二人,并无一丝情绪,话语也毫无波澜:“北国的封印已被撕裂,难以弥合。为保安定,我以秩序镇压,规则重塑,暂代此城、此国统领之职。”
让一位外来神明,尤其是执掌[秩序]、作风强硬的神明统治北国,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置于他人的律法之下,近乎殖/民。
然而,残存的守卫与天气术士们对此并无异议,只是沉默地认同了。在绝对的灾难与绝对的力量面前,生存的优先级远远高于主/权与尊严。
而此刻,秩序之神还在向他们言语:“如今,‘存护’和‘天气’的种子已破土而出,地底巨树的十三座封印高塔,仅余‘战争’、‘太阳’、‘月亮’三座尚算完好。祂的全面复苏,已是倒悬之剑,迫在眉睫。”
安第斯的声音因连日的战斗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如果我现在继承【战争】的权柄,是否能够阻止祂?”
秩序之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权柄并非简单的力量容器。它是概念,是规则,是流淌在世界血脉中的本质。若不能理解其核心意义,强行容纳,最终只会被权柄同化,失去自我,沦为规则的傀儡——如同那两位为了北国献出人性、最终却落得悲剧的存护与天气。”
祂的视线扫过周围惨烈的景象。
“地底巨树的力量,本质是吞噬与侵蚀。失去人性锚点的神,在祂面前,就如可口点心。唯有源于情感、源于意志、源于‘人’本身的不屈与坚守的——人性,才是对抗祂的真正武器。因此,在地底巨树面前,人性越完好的神灵,才越强大。”
安第斯静静地听着。他忽地意识到什么,抬起眼:“我以为你的人性已经淡漠。”
秩序之神平静地看着他,忽地,展露出一个笑。这是祂第一次做出别的表情。
然后,祂的身影淡化,只留下原地一滩如血的沉重猩红。
-
由于之前在誓言城城门处产生的纠纷,以及后来的援助,贤者之塔和北国的关系产生了些许变化。在与重新结盟的北国领袖们交涉过后,贤者之塔最终成为了这新政权的第一个友好国,并逐步展开外交工作,之前的恩怨一笔略过,不再提起。
但贤者之塔和女巫之森的关系,则陷入了某种僵化。从死去的希亚姆的态度来看,贤者们本来对女巫之森有一定的了解和认可,但可惜,爱丽丝的越界行为让他们不得不收敛自己展露的友善,以至于如今罗莎妮娅偶尔对上安第斯的目光,都会不自主地移开。
北国的局势安定下来,可地下涌动的暗流却又更加复杂。在处理完所有要紧事后,伊诺森和安第斯在誓言城的一处小屋展开了一次谈话。
点燃的壁炉内火焰噼啪作响,驱散着从墙壁缝隙渗入的寒意。伊诺森望着那跳动的炉火,沉默良久,最终转过身,抓住安第斯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安第斯抬眼看他。掌心下,隔着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急促的跳动,如同被困的鸟雀,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安第斯......”
伊诺森的声音很低,带着些许颤抖。他细密的眼睫垂下,挡住那双绿眼睛,但安第斯就算看不见也能知道,那必然是燃烧着火的。
“......我很愤怒。”
伊诺森说。
安第斯平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他的愤怒,即便此刻被神性掩盖情绪,他也能清晰地从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颤抖和每一次心跳中得知。
他知道他愤怒。愤怒于北国的惨剧,愤怒于地底巨树的暴行,最愤怒的,是薇拉,那个十年前烧毁他的家园,十年后又掀起这样一场席卷大地的灾厄的魔女。
他因此愤怒。怒火烧灼他的灵魂,让他因这火焰生出复仇、毁灭和烧尽一切的决心。
就像曾经的安第斯。
“.....可我最愤怒的,还是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然而他又说。
年轻的神甫抬起眼,那双眼睛里的火焰是在跃动的,可却那么让人心碎:
“安第斯...我曾经以为,只要我们变强,变得拥有绝对的力量,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可就算如今,我们有了力量,却依旧救不了炉城那两个孩子,救不了那些无意义地互相残杀的北国人,救不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也阻止不了如今的薇拉毁灭誓言城。”
他一边说着,泪水一边在他的绿眼睛里涌出,划过脸颊,留下清晰的湿痕,染得他眸中的火光愈发明亮:
“曾经我以为,就像光明神的教义那样,绝对的火、绝对的光,能停止一切争端,净化一切污秽。曙光遍照,苦难皆消。”
“可我们还依旧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事。安第斯....我感到愤怒,还有,悲伤。”
他握着安第斯的手是那么用力,指节泛白,将疼痛从自己的心口传向眼前人。
他的眼泪是那样连绵不绝,和平时的坚韧丝毫不似,仿佛他不是要为这情绪哭泣,而只是心口的情绪无法言语,因此用这种方式表明。
安第斯看着他的眼泪。伊诺森并不是个软弱的人,他知道就算对他的眼泪不去理会,这坚强又固执的少年也很快会重新打起精神。
可他还是伸出了手。
他抬起那只未被握住的手,有些笨拙地、轻轻擦去伊诺森脸上的泪水。指尖触及那片湿润的皮肤,温热、颤抖,几乎要将他灼伤。他说:
“我明白了。”
——就在这一瞬间,那层一直笼罩着他、由神性与月亮魔法共同构筑的冰冷外壳,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熔穿了一个洞。
他清楚地听到某种声音碎裂的声音,然后便是被压抑已久的东西喷涌而出,来得猛烈而突然,却又情理之中、久别重逢。
是愤怒。
但并非不可控的【暴怒】。
并非由罪孽驱动的、带有毁灭倾向的怒火。那是一种更沉静,更隐晦,却也更坚定的力量,如同在地底奔涌的岩浆,蕴着改变地形、重塑地脉的力量。
他感到愤怒,感到悲伤,这种情绪在他的血管中流淌,然而思绪却愈发被梳理明朗。
他意识到自己的愤怒源于这片土地上流淌的鲜血,源于所有不该承受却被迫承受的苦难,也源自于,眼前这人带着泪水的眼睛。
我不想看到他哭泣。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哭泣。
就像十年前,柯雷托教堂那阴暗的忏悔室,他因为那堆积的幼小尸骨,和养父可憎的伪善面容,点燃教堂。
而如今,他也要再放一把火了。但区别在于,这是一把更盛大、更猛烈、更彻底的火。
只因如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愤怒来自何处,也因此明了自己的战意应该前往何方。
“伊诺森。不要哭。”
他俯下身,用手擦去伊诺森的泪水。那一刻,所有属于“人”的脆弱、柔软、爱与愤怒,在他眸底重新复苏,让那非人的猩红一点点褪去,蛇瞳消解,换回那双属于安第斯的、灰色的温柔眼睛。
“我理解你的泪水,但我不希望你再这样悲伤下去。为了将悲伤驱逐出这片大地,我们做出了许多努力.....而如今,我们的路还没有走完。”
伊诺森已经没有再落泪了,他反过来紧紧握住安第斯的手。即使是最悲伤脆弱的时候,那种火也从来没有在他的绿眼睛里熄灭。
安第斯看着他的绿眼睛,继续说:
“我曾经说,要来到誓言城,诘问大将军和大祭司,让他们给我们关于战争的答案。如今,我想我已有了属于自己的定义。”
“战争,不是鸣兵厮杀,尸横遍野;不是权衡利弊,阴谋算计。”
他的目光穿过石室的墙壁,望向远方,仿佛看到了北国那纠缠七年的仇恨,看到了凡卡村的火光,看到了梅图斯的阴谋,看到了乌兰诺亚的挣扎。
“战争,是一种手段。因为有必须为之战斗的东西存在,所以,才生出的、抛掉一切犹豫和退路的决心。”
“只是因为这世间有错误存在,所以要去更改它;只是因为有邪恶存在,那么便去焚毁它。”
“而如今...我们也正在一场战争里。”
他说着这样残酷的字眼,然而这一刻,身上那种温和友善的气质却完全回归,如同伊诺森初见他时,那个常常无奈微笑的地下侦探。
然而,他们都清楚,内里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烈火已经留下了燃烧的痕迹,而如今他们也正在变成火本身。
伊诺森轻轻地眨了眨眼。他直视着安第斯:“所以,你要去成为战争的神明。”
安第斯和他毫无闪躲地对视:“是的。但我不会再畏惧。”
“如果神性会让我忘记身为人类的愤怒与爱,那么那便是不正确的。我会永远和神性抗争。”
伊诺森长久地、沉默地看着他,最后,如释重负般,展露了一个笑:“...果然是我认识的安第斯啊。”
声音从开始的低哑,到尾音上扬,逐渐轻快。他猛地扑向安第斯的怀里,也被人好好接住,温热的躯体在这北原紧紧相依:“我会一直监督你的——”
“我也会永远和我不认同的事情所战斗。如果你忘记了我,我就把你找回来。”
......果然是我认识的伊诺森。
安第斯感受着怀中的温热,感到心中安稳。
他轻轻按上伊诺森的发顶,感叹于这柔软躯体承载的坚韧力量,正准备继续说什么,就听屋外,忽地传来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兽类长啸。
那声音突兀地穿透了寂静,从门外传来。二人顿时对视一眼。
伊诺森首先从安第斯怀中离开,起身拉开门。
时间明明是白天,门外的天色却诡异地暗沉,而是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拖入了黄昏与黎明的缝隙。一轮巨大的、殷红如血的月亮,再次不合时宜地高悬于天际,将不祥的绯红洒向大地。
此情此景,和之前的战斗实在太像,立刻让人认为恐怕是薇拉再度来袭。然而,就在那片血色的月光下,不远处的废墟中,正站着一只骨瘦嶙峋、身上带着伤疤的鬣狗,静静地望着他们。
见他们出来,鬣狗低低呜咽一声,却并不靠近,只是转身,向着城墙的方向走去。
它是在引路。
伊诺森喃喃自语:“格莉莎....”
安第斯拿过屋内的一件披风给他披上。然后,二人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鬣狗的行动敏捷而诡异,在破碎的街道和倒塌的房屋间穿梭,始终引领着方向。他们一路穿过最惨烈的区域,穿过那枯萎的藤蔓和血腥味,最终,来到了城墙处,那被爱丽丝用爆炸奇物炸开的巨大洞口前。
乱石堆积如山,断裂的废墟相互纠缠,底下深埋着无数不可见的守卫尸骨。而就在这片废墟的中心,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一个绯红的、由血液绘制的巨大魔法阵,正无声地运转着。
魔法阵的中心躺着爱丽丝。
她依旧穿着那身与年龄格格不入的粉色蓬蓬裙,裙摆沾着凝固的血污,双目紧闭,脸上纵横的沟壑在血月下显得愈发深刻,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姿态安详得如同沉睡。
她身上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显然已经死去,而周围的法阵,则宣告了她的死因——
“....月亮领域的献祭魔法。”安第斯轻声说,他将伊诺森拉到自己身后,语速很快,“女巫们每个月都有献祭灵魂的任务,我认得这个。献出灵与血,来换取神明的馈赠,馈赠也许是力量,也许是生命力,或者......”
伊诺森看着那法阵的纹路,将他没说话的半截话补上:“...换取神明的降临。”
教堂出身的光明法师,对魔法有着更系统的认知。通过地上的图案,他能够感受到爱丽丝画下法阵时,内心的痛苦、绝望和哀求。她献上自己仅剩的灵与血,换取和神明交易的资格,似乎要以这种方式偿还自己在誓言城犯下的罪孽。
她在祈求,在哀求,那位不知为何不回应祈祷的神灵,能瞥来一眼。以神的介入,换来女巫之森的存续,换来对这一切悲剧的终结。
孤掷一注的,毫无尊严的。
“她成功了吗?”伊诺森不禁问,抬头环视四周。周围依旧是那寂静的废墟,身后是沉默的鬣狗,而安第斯却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朝天上看去,语气严肃:
“她成功了。”
天空中,那轮巨大的血月,不知何时,竟成了一枚眼睛的形状。
没有睫毛的、血红色的、巨大眼球,就那样平静地、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这人间。
本卷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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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