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先生试图拯救世界 第135章 故人

“…请杀了我。”

索恩的话语破碎，裹挟在风雪中，几乎难以辨认。

他的背后，战争依旧在宣泄。也许是因为曾经对天气术士的仁慈，飓风部落在进攻时，都默契地避开了索恩，因此他的身上并未伤口；然而，那些无差别吹拂的凛风，足以让他的皮甲破损、身躯颤抖。

仔细看去，才发现他身上虽满是血污，却并无伤口。面对二人的疑问视线，索恩顿了一下，沙哑地道：“他们都拒绝了。现在，我只能请求你们了。”

请求？

伊诺森皱紧了眉，绿眸中满是复杂。

这位前军团长显然已经崩溃。他的荣耀、职责、信念，连同他竭力维护的那点微末人道，都在炉城的陷落和献祭的残酷中彻底粉碎。身为高阶守卫，他自然知道那在大熔炉顶上突兀降下的雷霆代表着什么，因此，也自然知道因为自己的仁慈，自己的一厢情愿，为炉城带来了怎样的灾难。

他将凯勒夫人当做弱者那样守护，可却从未想过她也是北国的一位战士。

伊诺森心情相当复杂：“谁拒绝了你？那些守卫，还是天气术士？”

索恩闭上眼睛：“都有。”

这一路上，他请求过无数人结束他的生命——忙于杀敌的士兵无暇他顾，敬仰他功勋的同袍不忍下手，而那些仇视他、恨他埋怨他的人，其拒绝更是充满了恶意和悲凉。

“索恩大人，我不会杀你的。因为你是‘守卫’，是我们的同伴。”他们说，充满讥讽的，“怎么样？明白了么？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话音落下时，那人便被暴风雪斩成几段，腥臭的血液喷溅到他身上，沾染他胸口的徽章。而做刽子手的天气术士从云端落下，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谁是同伴，谁是敌人？仁慈在北国这片互相倾轧、你死我活的土地上，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然而他到现在才真正懂得。

“自觉罪无可恕，所以寻死吗？”安第斯猩红的蛇瞳注视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索恩摇摇头：“守卫是存续之神的眷者，生来便肩负捍卫城墙的职责，因此无法自杀。”

这个职责，如今听起来真是可笑万分。

安第斯不置可否。他抬起了手，指尖有幽暗的火光隐现，对于此刻近乎失去人性的他而言，满足这个请求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而，伊诺森的手更快地按在了安第斯的手臂上。少年神甫朝安第斯眨眨眼，示意停下，接着看向索恩，双眸仿佛能穿透风雪：“你的赎罪方法，就是一死了之吗？”

“......”

“死是最懦弱、最轻而易举的选择。索恩·维斯林，你犯下的罪，你身上的孽，难道一死就能勾销吗？”

索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反驳。

伊诺森的声音提高了些，就如诘问，之前的迷茫已经褪去，如今的他，总算带上了几分光明教堂的“仲裁者”的严厉坚定：“我们不会杀你。”

“你的功过如何，不该由你自己审判，更不该由我们这两个外乡人裁定。唯有你的北国，你的同胞，那些因你而存活或因你而死去的人，或者守卫军的领袖，才有资格做出判决。”

安第斯手中的火光悄然熄灭，他看向伊诺森，而伊诺森则紧紧凝视着因他的话陷入迷茫和动摇的索恩，继续道：“接下来，我们要北上，前往誓言城，寻找守卫的将军和神女，与天气术士的大祭司。”

“我们需要一个向导；而你，如果要请求一个公正的审判，要得到一个真正的回答，就去见他们。”

“......”

索恩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站直了身体。风雪吹打着他破损的皮甲和凌乱的头发，他看起来依旧狼狈不堪，如同失去巢穴的困兽，但那空洞的眼神里，终究有了一点微弱的神采——那或许不是希望，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被风雪声淹没，背后，炉城的厮杀也接近尾声，“我带你们去。”

——庆功宴的当夜，炉城陷落。守卫军死战不退，除叛逃者无一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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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途，因着索恩的加入，顺利许多。

索恩虽是守卫，但他毕竟位阶较高，又是土生土长的北国人，熟悉北国的地貌，知晓如何避开最猛烈的暴风雪，也能辨认天气术士或是守卫可能留下的细微痕迹，避免被争斗波及。

尽管由于炉城的事，如今的他实在是阴沉过了头，身旁总是有一种低气压不说，甚至还经常拒绝进食（最后安第斯不得不掰着他下巴塞进去），但有他作为向导，二人的赶路确实高效了许多，也得以一路风雨兼程，穿越被冰雪覆盖的荒原和丘陵，来到目的地：誓言城。

作为北国的首都，誓言以千年前守卫和天气术士立下的誓言为名。千年前，两位神明的神眷者彼此结盟，约定互相抵御风雪，于是修建城池、燃起炉火，文明得以在这千年的冻土上发源延续，可惜如今却背道相驰。

从外表来看，誓言城与依靠单一巨大熔炉取暖的炉城不同，其规模远超想象。它并非一座孤城，而是由数座高低错落、彼此以城墙及拱卫堡垒相连的城塞群组成，远远望去，如同一群匍匐在雪原之上的巨兽。

仅仅是靠近，就能感受到某种来自炉火的热意，和透过城墙耸出的无数烟囱。它们就如无数火炬，日夜不停地喷吐着白色的蒸汽，与文明相伴，与严寒抗争。

走近那厚重霜铁浇筑的城墙，索恩拿出了一枚遍布污渍的勋章。面对二人的疑问，他沉默了一会，道：“作为炉城的军团长，我来过誓言城，那些守卫认识我，我能带你们进去。”

“更何况，如今炉城陷落...就算我是叛徒，也无人能证明。”

话语无不苦涩。

正如索恩所说，即使他风尘仆仆、神色萎靡，偏偏身后还跟着两个自称是仆人的陌生家伙，城墙的守卫们还是在查验勋章后片刻，就放他们一行人进入了城内。

相当随意...是出于对城内防御的自信？还是守卫们对彼此的信任？伊诺森想着，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那巨大城门投下的阴影之时，安第斯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伊诺森察觉到什么，立刻也停止步伐，看向他。安第斯没有说话，可他袖中的银环蛇却不安地躁动起来，发出嘶嘶的警告。

众所周知银环蛇就是安第斯的半身，这样的反常定然是安第斯发现了什么不对，而在伊诺森紧张的视线下，安第斯猩红的眼睛看向誓言城内某个方向，忽地道：“离开。”

索恩愣了愣：“怎么......”

他还在茫然，就感觉自己被安第斯搭上了肩膀，下一刻，天旋地转，空间扭曲，三人瞬间就通过空间奇物，来到了远处的一个冰丘后。

站定，伊诺森还没说什么，就见安第斯快速拿出了蜡烛，开始布置起祭坛，显然是要向月亮女神祷告。

“安第斯？”伊诺森愈发紧张。

而安第斯没有回答他，只在闭眼祈祷片刻后，睁开眼，双眸猩红而凝重：“和女巫之森所说的一样，月亮女神没有回应祈祷。”

接着，他看向伊诺森，终于回答了他的疑问：“誓言城里，有很可怕的东西。”

“什么？”伊诺森不禁发问，与他的声音重叠的还有索恩，对方甚至瞬间就抛下了空间转换的不适，猛地站起身来，仿佛一种反应过激：“怎么会！神女和将军大人还在那里...”

安第斯看向地平线上誓言城的方向，那双非人的蛇瞳竟是露出一丝类似于忌惮的神色：“也许就是他们。”

“我感受到了亵渎的气息......至少有十三阶。”

-

镜头转向誓言城内，将军府邸。

与城外肃杀寒冷的氛围截然不同，府邸内正在举行一场盛宴。

大厅内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燥热，巨大的壁炉内火焰熊熊燃烧，映照着镀金的壁饰和光滑如镜的地板，恍然间让人以为此地并非严寒贫瘠的北国土地，而是那滨海湿热的黄金梅图斯。

长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闪闪发光，上面摆满了丰盛得近乎奢侈的食物，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完全不见北国其他地方的饥/荒穷苦。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们谈笑风生，脸上带着酒酣耳热的红晕，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气、酒气和浓郁的香水味，与欢快的乐曲交相辉映，仿佛外面的风雪、战争、饥寒都与这温暖的大厅无关。

在主位之上，北国守卫的最高领袖——大将军，正举杯畅饮。他年过半百，棕发已然花白，却精神矍铄，皮甲下包裹的身形壮硕，肌肉虬结，大笑时震得桌上的杯盏微微作响，立在一旁的巨斧也因此共鸣。

而在他身旁，坐着一位女人。那是个看起来相当明艳的女人，盘起的金发温顺地被绸缎包裹，身上披着一件神色的羊毛披风，衬得那肌肤白皙剔透，宛若北国的冰雪。

然而，与她略显规整的打扮不同，女人似乎心不在焉，就连唇角温柔的笑意也显得敷衍。她一直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或拨弄着一旁桌上的绿植，时而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举止漫不经心、随意得不像是在最高领袖面前参加宴会，而只是在家打发时间。

她的衣着、年龄、举止，和眉目间露出的娇俏，很难不被认为是大将军的情人。然而，每当有人见到她，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痴迷、敬佩、和狂热的混合情绪，仿佛他们见到的不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位降临于世的神的使者，因此丝毫不敢显露半点亵渎。

——毫无疑问，这举止随意的女人，便是北国守卫们口中那位医术通神、仁慈心善的“神女”。

如果谁人看到此情此景，也许会对自己的情报产生怀疑。然而，当定睛往“神女”身上看去，却是看不清了，只留下圣洁、慈爱这样的粗浅印象，并不断在记忆中深化。

这样诡异的场景，偌大的宴会中竟无一人察觉到异样，直到神女本人忽地像是听到什么，抬起头，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疑问的瞬间，大将军瞬间抬手，停止了周围的一切活动，这位守卫军的最高统领俯下身来，温柔甚至带着恭敬地向她询问发生了什么。

神女闻声，回过头来。她唇角轻轻漾开一抹敷衍的微笑，声音甜美柔和，仿佛带着某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

“没什么，将军大人。只是城门那边，好像有道熟悉的气息，似乎是我认识的人呢。”

立刻有人下去打听。不一会，一个守卫士兵就喘着粗气跑了进来，恭敬地道：“回神女大人，是炉城军团长索恩·维斯林，他带着两个仆人进城的，说是要找大将军，但进来后就不知道到哪去了。说来惭愧，兄弟们也没发现他的踪影。”

闻言，神女顿了顿，笑容忽地变得真心实意了一些：“这样啊......”

听到索恩的名字，大将军想到什么：“维斯林？是来汇报炉城的近况的么？听说他们在石壁城打了胜仗，不错不错......”

“说不定是来讨要封赏的？那小维斯林也算是战功赫赫，和他爹一样，是该犒劳一番。”有人说。

——与他们所想的不一样，其实神女并不认识什么索恩·维斯林，也不关心所谓炉城和石壁城都是什么地方。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城门的方向，唇角的笑容愈来愈甜美，而那双本来兴致缺缺的眼睛中，也逐渐泛起涟漪，却让人感到如被毒蛇盯上一般恐怖：

“两个仆人.....让我猜猜，是谁呢？”

——她有一双血红如月光的眼睛，扑闪时，似有蝴蝶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