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村里的气氛在悄然酝酿什么,有什么在改变。
田三娘的男人田大郎从善明镇做工回来,肩膀上搭着褡裢,里面装了些果脯干货,是买给媳妇儿女儿们的小零嘴。
他一进村,归家的喜悦面色就不自觉绷了起来,神色肉眼可见的沉重复杂。
回家,对他来说是迫不及待见到妻女,但又不得不面对老娘。
每次回家,他心底都是期待又抗拒的拉扯滋味。索性在家呆不了几天,他又回去镇上做工一段时日。聚少离多,对他娘的那份抵触减轻了不少。
只是,辛苦了他媳妇儿,在家受他娘念叨磨搓。
田大郎一路反复叹气,告诫自己要耐心沉住气,千万不要爆发矛盾。
要是又被他娘在村口歪脖子树上吊哭诉指责他不孝,田大郎不仅没脸面见人,还得受族规惩罚。
到了家门口,田大郎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等会儿看到怎么样的场景,都不要生气动怒。
不管是他娘拿刀扬砍吓唬大丫,还是拿烧红的火钳吓唬二丫,都要忍着。
可忍忍忍,他忍到什么时候。
他娘自己啃着骨头吃着肉,最小的三丫饿得满地爬,像狗一样跪在他娘面前求一口肉吃,反而被踢了一丈远。
田大郎越想越怒火中烧,可现实却无能为力,他只能逃得远远的。
沉重的手推开院子,田大郎压抑的面色一滞。
只见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上面蒸了好些苞谷粑粑,还有炒了一盘肉。
他那三个小乞丐似的脏丫头,这回每个人都穿着干净的衣裳。
那布料,一看还是他娘压箱底的青花料子,是他娘成亲时的嫁妆,他小时候常常看着他娘摸。
那布放了几十年没舍得剪裁,现在居然穿在孩子身上。
三个丫头狼吞虎咽的吃肉,他娘不仅没心疼,还一脸欣慰,还说多吃些,慢慢吃。
田大郎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爹田永钱满是心疼,“一个个小丫头片子,吃什么肉,不年不节的,还穿什么好衣裳。”
吴老太斜眼道,“自家孙女不疼,你好头子不得好死!”
吴老头骂完,抬头就见门口站着呆呆的儿子,她可恶拧着的面色顿时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儿子回来了,叫得十分亲热。
田大郎后背生寒,十分警惕。害怕他娘是又一个箭步冲来抢他褡裢,翻他钱,收刮光还把糖果收了,骂骂咧咧数落他败家子。
田三娘在屋里听见动静,急忙出来看,一看到自家男人,田三娘摸着肚子笑得欢喜。
她见男人一脸茫然又警惕,好像不认识家门似的,田三娘理解他,她五天前突然对婆婆的改变也很不适应。
田三娘道,“禾边现在是能请老祖上身的,他算了婆母的命说是……咱们的三个丫头是来讨债的,要是养得好,婆母的命劫就化解了。”
“哪里的高人?”田大郎恍惚问。
“禾边啊。”
“禾边?”
田大郎想了半天禾边是谁,直到田三娘提醒就是田晚星的哥哥,田大郎脑子里才有个模糊印象,一个老实巴交低头干活,胆怯怕生人的哥儿。
他居然能请老祖宗上身?
这开什么玩笑。但管他是不是,反正他娘现在变好,对他一家子客气,田大郎也乐得开心。
田大郎刚拿着苞谷粑粑准备吃,手就被他娘打开,“这是要送给禾边的。”
田大郎蹙眉,那禾边到底有什么威力,居然连他娘都讨好巴结,语气里还满是敬畏。
田老头道,“你娘哟,那是中了邪,那天回来自己扇自己脸,还给三个丫头道歉,一个小小哥儿居然把半截入土的老婆子都拿捏住了。真是小瞧了那禾边,要是真能请神上身,老祖宗也不是上哥儿的身,怎么都要挑个男的。”
吴老太抬起大巴掌就打老头子,“你个老不死的,你再说你就滚出去,要死早点死,别害了我们一家子!”
田老头悻悻不敢再说。
而田大郎原本只以为他娘在装样子麻痹他,趁他不注意再收刮他的钱,这下看到他娘那讳莫如深的模样,心里还真信了几分。
不管如何,都是要谢谢禾边的。
三个孩子吃完了饭在院子外边玩,屋里大人扛着锄头出门干活。
田大郎和田三娘扛着出头没出门多远,就听见家那边闹哄哄的,好像他娘在凶吼什么。两人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打算折返,直到一个村民大声喊人贩子,吓得两口子连忙朝家跑。
此时被村民团团围住的人贩子气急败坏又恼怒得不行。
人贩子紧紧抓住三丫的肩膀和脖子,“吴老婆子,你胆子大得很,居然敢和我们牙行作对挖坑,你喊这些人来干什么,不是你半个月前找我们卖你小孙女的,现在又这副被抢了命根子的模样,做给谁看!”
人贩子说着还从胸口掏出契书,上面还有红手印。
村民见状都一脸莫名起来,确实,这吴老婆子能干出卖孙女儿的事情。
吴老婆子见还有证据,只大喊撒泼,“你们强买强卖还栽赃陷害!救命啊,他们抢孩子了!”
三丫哭得撕心裂肺,村民见状都于心不忍,纷纷要人牙子放了人,人牙子见一个个锄头对着他,只得不甘不愿把人放了。
三丫瞬间就被吴老婆子抱在怀里痛哭流涕,好像真要了她命。
一人道,“看来这吴老婆子还真是知道错了,心里还是疼孙女的,哪有外面说的那样。”
有人小声道,“才不是,你难道没听说五天前,禾边算出吴老婆子的命,还算出她会卖了三丫,说吴老婆子再苛待三丫她们,就不得好死,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真的啊,竟然这么神!我等会儿也去算算!”
闹剧有惊无险的结束,田大郎也知道了他娘改变的原委,原本对禾边将信将疑,现在是恨不得跑去磕头了。
田三娘心有余悸的抱着三丫,不敢想要是没禾边指点,他们这家怕是得家破人亡。田三娘捧着三丫的脸道,“三丫,你要记住,小禾叔叔是你的救命恩人。”
吓得魂不附体的三丫点了点头,眼泪还止不住的流。
田三娘一家子又拎了五斤米,一块腊肉去感谢禾边。路上,田老大道,“咱们家还有空出来的屋子,要是张梅林待禾边不好,咱们把禾边接自己家住。”
田三娘道,“还等你说,村里早就有人开口了,禾边不会去的。”
“为啥非在张梅林家,我也是没想到张梅林人前笑嘻嘻的,背后这样恶毒,居然想找王三郎去,去干那种事情。”
田三娘也点头,真是平时没看出来,不过她道,“现在村里人都说张梅林一家子是族里的罪人,要是他俩没把禾边伺候好,那就是要惹怒老祖。量她也没这个胆子。”
两人说着来到张梅林家,只见原本鸡鸭成群,家禽热闹的田家院子,现在只有成堆的鸡毛鸭毛,只零星几只鸡鸭还孤孤零零的瑟缩。
张梅林正捧着碗送到禾边面前,那样子可比对田晚星还要好。
田三娘两人赶紧上前,说明来意,当即噗通下跪,禾边下意识后退几步,“我都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情禾边自然听说了。
但是落在二人手里,这便是禾边算出来的。
一时间,田大郎夫妻也不敢看禾边,只一个劲儿磕头。田三娘身为儿媳妇儿,身为三个丫头的娘亲,只把禾边当再生父母看待。要是没禾边,她真的不敢想未来会如何。要是她三丫被卖了,她怕是也活不长。
两人感谢一番便回去了,当天夜里,三丫梦魇惊魂,止不住惊慌乱叫。
这是吓丢了魂。吴老婆子赶紧叫儿子抱着三丫,去找禾边化解化解。
田大郎抱着孩子,三人半夜跑到田木匠家院子喊人。
吴老婆子道,“禾边住在后院猪圈旁,前面怕是听不见,我去后面喊。”
吴老婆子刚准备走,就见禾边从正院子的主屋出来了。
吴老婆子当即明白了,还算张梅林识趣。直到把最好的屋子让给禾边住。
他们说明来意,被吵醒的禾边脸都懵了下。
他不会招魂啊。
但是三双眼睛急切期待的望着他,禾边只得装模作样,摸着三丫的脑袋嘴里念念有词。
而三丫只感觉那双粗糙的手落在自己额头上,暖和的,神圣的,好像夜里禾边的脸都在发光。
禾边见三丫盯着他目不转睛,开口道,“安心睡。”
三丫道,“那神仙哥哥会保护我吗?”
禾边道,“会。”
三丫点头,还真就乖乖不怕了。
不仅这后半夜,连着后面几天,三丫都没再惊魂恶梦,睡得香吃饭也香,瞧着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这件事又被田家村村民津津乐道好久。
万万没想到,他们田家村真的出了一位阴阳先生,不仅能掐会算,还能请神上身,还能招魂驱鬼。
现在禾边一出门,看见他的都纷纷打招呼,就是老远在山坡上的,那也得大声笑着问候禾边。
禾边感觉自己现在好像真成了田家村的活祖宗一般。
既然这样,他也愿意告诉一些实用的消息。
不过没等他把这个消息说出口,村里的族老就找来了。
族长公务外出,这个村子的族老田德发就是村子里最有话事权的。
他对村里近半个月的情况不是不清楚,而是不动声色,想看这禾边到底搞什么鬼。
禾边这孩子命苦,他们老一辈子看得分明。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不过分出人命,田德发是不会管的。
闹出这些动静,人老心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禾边现在越闹越大,居然骑在养母头上,把养母当做端茶倒水的奴仆使唤。
这不是反了天了?
看着动静,村民见了禾边真像是见了活祖宗,比对他们这些族老都还要恭敬。
田德发便要去测测真假,一探虚实。
他可不信,一个半大小哥儿,能骗得了他。
恰好,族长从县里回来了,田德发就把村里近况告诉族长。后者听了来了兴趣,摸着白胡子,皱巴巴的眼睛是深邃的沉思,族长问道,“那村子里出现什么好事和什么坏事?”
田德发一想,“禾边装神弄鬼忤逆不孝,带坏风气这简直是看不见的蛀虫,眼里没尊卑,不敬长辈,居然霸占了张梅林的屋子,一日三餐都要张梅林母子做饭伺候他。还收骗村民的鸡肉大米,这已经是诈骗了。族长,这事情可不能姑息纵容。”
“您之前没回村,我不敢轻举妄动也是按兵不动,但是他的意图我摸明白了,就是报复咱们田家村。”
族长深思一番,“行,咱们这就去找找禾边。”
田德发一怔,见族长出门了,立马跟着去了,但是脑子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等他到田家院子时才想起来,区区一个小哥儿,居然值得他们族长和族老亲自上门问话吗?
不应该派人把禾边喊来问话吗。
田德发心里想着,对禾边的成见和敌意越发深了起来。不过没关系,等他和族长一开口,禾边就原形毕露,被蒙蔽的村民自然会清醒过来。谁不夸他田德发德高望重。
院子里杀鸡杀到麻木的田晚星,两眼呆滞,见院子里进来两个人也没当回事。毕竟,这半个月来,他们家的院子已经成了祠堂,村民有事没事就来算命。给的报酬说简单也贵重,四五个鸡蛋,一些杂粮蔬菜,家底厚实的,还拿肉拿鸡。
多亏了这些粮食,那个傻子才没把他家家底吃空。
田晚星余光见两个老头子左右张望,头也不抬道,“禾边现在不在家,刚扛着锄头出门了。要算命的,晚上再来。”
“什么算命!晚星哥儿你看看我们是谁,我看你这样子是被欺负傻了。”
田晚星吓得一哆嗦,连忙起身,田德发以为他是看到了救星这般激动,田晚星却大声又紧张道,“可不能对禾边不敬!对禾边不敬,他就会给老祖告状,老祖就会惩罚的!”
田德发怒其不争,以前还以为田晚星是个聪明的,没成想也被耍得团团转。
“族长,这禾边简直无法无天,把好好的人好好的村子折腾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人人都怕他,他用那装神弄鬼一套,把大家吓得敢怒不敢言,还请族长主持公道啊。”
田德发说完,朝田晚星使眼色,后者却飞快躲开,像是划清界限似的,坚定拥护禾边。
“族长,您看看啊!我们田家村的人被一个外来养子给欺负成什么样子了,现在的禾边,就是当年的王姓人家啊,再姑息纵容,咱们田家村怕是要被外姓瓜分完了。”
族长看着激动的田德发,沉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禾边欺负人,你看看院子外来的可都是证人。”
不知道何时,院子门口来了好些人,就是唐天骄还扛着锄头,飞快朝这边奔来。
唐天骄着急道,“族长,您别听德发伯瞎说,禾边是真有本事的。他真能把我儿子教好教听话,就是王三郎现在都老实本分,不敢随意欺负我们田家村的人。”
田德发没想到唐天骄一个寡妇居然敢说他是瞎说。
哪里来的胆子!
跑得气喘吁吁的吴老太想说,但又感觉自揭丑事,对,是丑事,虽然在她看来卖儿卖女都是平常事,但现在莫名的也觉得这事情做的不对。
吴老太对族长道,“那禾边真的厉害,真算准了我会打算卖掉三丫,还能招魂,还算到了张二娘娘家出事。真顶顶的神。”
田德发见臭名昭著的吴老太都着急为禾边开解,摇头大声道,“你们都没见过世面都被他骗了!被一个毛头小子骗,你们还给他说好话,怕是卖了还给他数钱吧。”
吴老太是田德发的隔房表姑,这会儿撸起袖子,枯嘴张合就开骂,“长辈说话,轮到你插嘴了吗?全天下的人都傻,就是你聪明有本事,那我也没看你赚大钱干大事。整天到处教训这个教训那个,我看最该教训的就是你自己!”
田德发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他只面色铁青也没多难看。毕竟,村里谁没被吴老太骂过,这样想想心里就好受多了。
“哎呀,禾边,小禾你回来啦!你看你,有这等本事还干什么农活!”吴老太转眼看到一脸懵的禾边,她忙快步走上前,替禾边接了锄头。那架势上抢着,扛着锄头好像抢到祖宗牌位似的,骄傲自豪。
田德发见状一脸吃了屎的难受,凭什么禾边就夸了?
一看到田德发,禾边心里就咯噔一跳,这个老东西不好对付。倚老卖老,仗着族老到处教训人。
他还把族长喊来了,这有些打乱禾边的计划。禾边和族长不熟,模糊印象中很有威严,但年事已高,平时族里事情都是交给田德发打点。
他还没想到怎么让族长信服的法子。或者说,这个法子还需要暴雨后的契机。
族长看到禾边来,欣慰笑道,“禾边啊,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你真有大机缘啊。”
禾边:?
其他人也是一脸欣慰。
唯独田德发不可置信挥手,又想到这是族长,只得咬牙道,“族长,你莫是也被他蛊惑了!”
族长呵斥道,“什么蛊惑,你看禾边那本事那是族人有目共睹,他一身奇才异能,却没为非作歹干坏事,反而族人一个个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你还说他不是老祖宗派来拯救、点醒我们田家人的?”
族长说着,自责心痛,“想当年,我们先祖也是乐善好施,接纳王家人,两家结亲吃一条河水,现在王家越来越好,田家越来越势弱,我这次去县里议会,说要搞旌善亭,宣扬好人好事好族风,教化好族人。别的族长都积极踊跃,而我,到底是一件好事情都想不出来!”
“我想,咱们田家人是怎么败坏到这种地步的,我死了,怎么有颜面见列祖列宗啊,我是族里的罪人。”
众人被族长语重心长激动哽咽的语气震住了,心里有一些复杂,族长又抬手指着他们道,“同样的,你们都是!”
不管禾边这事情是坑蒙拐骗还是弄虚作假,只要能震慑族人引导向上向善的,那禾边就是他们田家的活祖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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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