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在柏油路面上蒸腾出扭曲的波纹,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
顾屿昭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换乘了两趟公交车,才找到这片远离市区的独栋别墅区。
他站在镂空的黑色铁艺大门外,仰头望着眼前这栋灰白色调的现代建筑。线条利落冷硬,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块块冰冷的黑色镜面,无声地反射着盛夏过于热烈的阳光,却奇异地透出一种与周遭炎热隔绝的森然凉意。
与他身上那件洗得领口有些松垮的旧T恤和泛白的牛仔裤格格不入。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肺腑间却并未感到多少暖意。抬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将所有翻涌的情绪——丧父的钝痛、生活的重压、对病重奶奶的担忧,以及踏入此地孤注一掷的决绝——尽数压回眼底深处,只留下一种符合他此刻“需要兼职的贫困高中生”身份的、略带拘谨的平静。
按下门铃后不久,一位穿着素净制服、神色严谨的中年女士开了门。她的目光在顾屿昭身上快速扫过,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侧身:“是顾同学吧?夫人交代过了,请进。少爷在二楼房间。”
“谢谢。”顾屿昭低声道谢,声音因长时间奔波打工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踏进玄关,一股强劲的冷气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外面的燥热,也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激起细小的粟粒。
室内空间开阔,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昂贵的光洁地砖倒映着天花板简洁的线条,却空旷得缺乏人烟气,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帆布鞋落在地面的轻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冽的木质香氛,好闻,却更添距离感。
管家沉默地引他至二楼一扇深色实木门前,敲了敲,里面毫无回应。她似乎习以为常,只对顾屿昭说:“少爷在里面,顾同学请自便。”便颔首离去。
走廊重归寂静。顾屿昭站在门前,像立于深渊的入口。他能感觉到自己掌心微微沁出的湿意,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对未知棋局第一步的审慎。他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轻轻旋开。
门开的瞬间,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未散尽烟味、旧书页气息和某种压抑情绪的昏暗,如同粘稠的实质,扑面而来。
房间很宽敞,但厚重的窗帘严密地拉拢着,几乎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光线与喧嚣,只有书桌一角,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着昏黄局限的光晕,如同黑暗洞穴中唯一的、摇曳的火种。光线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靠墙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书籍和一些看不清模样的模型,地上随意散落着几本翻开的杂志,一张看起来异常柔软的大床隐在更深的阴影里。
而在那圈光晕几乎无法触及的、靠窗的阴影深处,一个清瘦的身影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背对着门口,像是与黑暗融为一体。
听到门响,那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顾屿昭反手轻轻带上门,将自己也彻底投入这片浓稠的昏暗。他适应了一下光线,才朝着那片阴影走去,脚步放得轻缓。
“谢泊渊同学?”他开口,声音放得温和,带着初次见面的试探性礼貌。
沙发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来的动作有些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或者说,是一种对来者漠不关心的怠惰。
台灯的光线吝啬地照亮他半边身体。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却已能窥见未来挺拔骨架的少年。穿着简单的黑色棉质T恤和深色长裤,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墨黑的头发有些长了,柔软地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顾屿昭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从发丝间隙投射过来的目光——像夜间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带着未经驯化的警惕、不易接近的阴郁,以及一种与这富庶环境格格不入的……荒凉。
这就是他的目标。
谢泊渊。
谢家不被期待的私生子,周□□欲除之而后快的隐患,也是他顾屿昭借助谢家内部矛盾,为自己和奶奶搏一条生路,必须面对和利用的关键棋子。
“我是你的新家教,顾屿昭。”他让自己完全走入台灯光晕能笼罩的范围,语气平稳,“负责你这个暑假的课业预习。”
谢泊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隐匿在阴影后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审视力度,缓慢地巡梭过顾屿昭的脸,掠过他被镜片遮挡的眼睛,扫过他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嘴唇,和洗得发旧的衣领。
顾屿昭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心弦却悄然绷紧。他在快速评估着对方的性格底色,寻找着可以切入的缝隙。
沉默在昏暗的房间里无声蔓延,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顾屿昭目光扫过书桌,看到上面放着一盘洗净的水果,里面有几只饱满水润的香梨。他心念微动,走上前,拿起其中一只,转身递向依旧陷在阴影里的少年,试图用一个温和无害的举动,打破这令人不适的僵局。
“要吃水果吗?”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自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学长的友善。
就在他递出梨子,身体微微前倾,脸颊靠近那圈昏黄油灯光晕边缘的瞬间——
陷在沙发里的谢泊渊,身体猛地僵住。
他一直隐匿在阴影里的目光,骤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面沉积的阴郁和漠然,像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间碎裂,某种难以置信的、近乎惊悸的震动,冲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冷漠外壳。
逆着台灯昏黄的光,顾屿昭侧脸的轮廓被勾勒出一层模糊而柔软的光边,他递出梨子的动作,他微微低头时脖颈弯出的脆弱弧度……
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早已融入骨血的画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轰然撞开了谢泊渊紧闭的心门——
那是小学某次无聊的集体研学,在一个偏僻的拓展基地。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他因为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身份,被所有孩子默契地排除在外,一个人躲在堆放破旧器材的储物室角落。
又冷又饿。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父亲冰冷嫌恶的眼神交替在他脑中回放,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密不透风,找不到一丝缝隙。
就在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隔绝一切的时候,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带着点好奇,在他头顶响起。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跟他们一起去玩吗?”
他猝然抬头。
逆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他看到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身影。看不清具体样貌,只觉得对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模糊的、温暖的光晕里。
那身影蹲了下来,和他视线平齐。这次他看清楚了,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眼睛很亮,像是盛着碎光。男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个还没动过的、绿澄澄的梨子,犹豫了一下,然后递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点干净又有点腼腆的笑意。
“这个给你吃吧。我看……他们好像都不理你。”
他愣愣地看着那只递到眼前的梨子,又看向男孩那双清澈得不见丝毫杂质的眼睛。那颗梨子,在那个冰冷灰暗的下午,像一道猝不及防劈开阴霾的光,猛地撞进他荒芜绝望的心底。
他后来有没有接过那个梨子,男孩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永远记得那双眼睛,和那个逆光而来、带着温暖光晕的身影。
那是他贫瘠黑暗童年里,唯一见过的、真实的光。
记忆的洪流轰然退去。
谢泊渊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此刻站在他面前,同样逆着光,同样递出一颗梨子的顾屿昭。
时光的轨迹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合。
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带着光晕的温柔身影,与眼前这个衣着朴素、戴着厚重眼镜,却依然难掩眉目清隽的少年,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是他。
竟然是他!
那个他曾在无数个黑暗冰冷的夜里反复回忆,几乎以为只是自己濒临绝望时生出的幻觉的光源,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照进了他的世界。
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和一种更加汹涌澎湃的、名为“占有”的黑暗**,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疯狂滋长。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顾屿昭看着他骤然剧变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激烈情绪让他心生警惕。他维持着递出梨子的动作,不明所以,只能再次轻声询问:“谢泊渊同学?”
谢泊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他没有去接那颗近在咫尺的梨子,目光却像是烙铁般紧紧锁在顾屿昭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显得低哑异常,他重复了一遍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问题,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顾屿昭微微一怔,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感到些许困惑。他以为是询问家教安排的细节,便按捺下心中的异样感,依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是谢夫人安排我来的。”
谢泊渊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顾屿昭,仿佛要透过那层碍事的镜片,穿透这分离的岁月,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与他灵魂深处那点唯一的光源,彻底捆绑,融为一体。
昏暗的房间里,台灯的光晕无声流淌,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扭曲,交织。
年轻的猎手屏息凝神,以为自己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头危险而孤僻的困兽。
却不知,从他踏进这片黑暗,递出那颗梨子的瞬间,他早已成为了这片深渊唯一渴望捕捉、吞噬、并永远囚禁于其中的,那道致命的光。
棋局,在光影交错的寂静中,落下了真正的第一子。
无声,却已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