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高三开始了。
课桌上的书本摞得更高,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咖啡粉和清凉油的混合气味。
开学伊始,那种箭在弦上的紧绷感便笼罩了整个年级。
梁辛崇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黎茉。
自从暑假末那场风波后,他总觉得她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似乎更重了些,像一层薄冰,看似透明,却难以触及内里。
他渴望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担心那件事影响她的状态。
然而,黎茉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
她看起来平静得出奇,依旧是那个早早到教室,埋首于题海的学霸。
她笔记做得一丝不苟,作业按时完成,甚至面对老师的提问,也能给出清晰准确的回答。
她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缩封存,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高三”这场硬仗中,看不出太多被影响的痕迹。
只有梁辛崇偶尔能从她偶尔放空的眼神里,或是她比以往更加沉默的侧影中,捕捉到一丝深藏的疲惫。
但她从不言说,他也便默契地不去点破,只是更频繁地关注和关心她。
当然,她并不总是领情。
有时候黎茉会嫌弃他烦,瞪他:“你没有属于自己重要的事做吗?”
梁辛崇脱口而出:“关心你就是重要的事。”说完自己脸先红了。
为了缓解高三学子们过重的压力,年级领导别出心裁地提出,每周抽出两个晚读时间,改为“班级大合唱”,用歌声宣泄情绪,凝聚士气。
他们理科二班选的歌,是五月天的《倔强》。
这天晚自习,天色已暗,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发出均匀的白光。
在文娱委员孙思思的起头下,原本应该充斥着文言文和英语单词背诵声的教室,响起了略带青涩却足够响亮的合唱声。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绝望……”
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随着旋律推进,越来越多的人放开了嗓子。
或许是被歌词触动,或许是积压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合法的宣泄口,歌声渐渐变得整齐而充满力量。
为了方便指挥,后排的同学都站了起来。黎茉也站在靠过道的位置,跟着节奏轻轻唱着,声音不大,目光落在前方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上,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气息笼罩过来。
梁辛崇不知何时,从他那靠墙的位置,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她身旁的空隙。
他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凑近她的耳畔,在略显嘈杂的合唱声中,用只有她能听到的气音,像分享一个秘密般低语:
“喂,黎茉。”
黎茉微微一怔,侧过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灯光在他眼底洒下细碎的光点。
“你总是走神,是不是……心情不好?”他问得直接,眼神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黎茉下意识想否认,但他没给她机会。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课桌下飞快地伸过来,将一颗包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精准地塞进了她虚握着的手心里。
糖纸棱角硌着掌心,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写题写累了而已,没有心情不好。”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注视,语气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握着糖的手却悄悄收紧了些。
梁辛崇看着她故作淡然的样子,没有拆穿,只是弯了弯嘴角,重新站直身体,跟着大家一起唱了起来,声音清朗:
“我和我骄傲的倔强,我在风中大声的唱……”
“这一次为自己疯狂,就这一次我和我的倔强……”
歌声在教室里回荡,少年们用略显稚嫩却无比真诚的嗓音,唱着属于他们的坚持与不妥协。
黎茉站在他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唱歌时胸腔轻微的震动,能闻到他校服上干净的阳光味道。
合唱结束,大家嘻嘻哈哈地坐下,教室重新恢复晚自习的秩序。
黎茉摊开掌心,那颗水果糖安静地躺在那里,糖纸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点微弱的光。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周围一片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中,她悄悄地、动作迅速地剥开了糖纸,将那颗橙黄色、半透明的小糖块放进了嘴里。
一瞬间,酸甜的橙子味在舌尖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些许口腔里残留的苦涩咖啡味和心底那难以言说的沉闷。
她低下头,继续演算面前的物理题,没有人注意到,在她垂下的眼帘下,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而坐在斜后方的梁辛崇,用余光瞥见她最终吃下了那颗糖,心里那点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轻轻落地,自己也低下头,心情愉悦地翻开了下一页练习册。
晚风穿过半开的窗户,拂动窗帘,也悄悄吹散了少年心头那一丝担忧。
-
九月初,秋意渐起,教师节的氛围也开始在校园里弥漫。
按照惯例,学校将举办班级黑板报评比,这不仅关乎集体荣誉,年级组还宣布,获奖班级的板报创作团队将获得一笔小小的奖金。
消息一出,班里的文娱委员孙思思立刻开始招兵买马。
黎茉听到“奖金”二字时,正在草稿纸上演算的笔尖微微一顿,她几乎没有犹豫,在下课后便找到了孙思思。
“我想报名参加板报创作。”黎茉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孙思思有些惊讶,毕竟黎茉转学以来,除了学习,很少主动参与这类班级活动。“太好了,你以前有经验吗?”
“嗯,”黎茉轻轻点头,没有过多解释,“在北川十一中的时候,负责过几次。”
她确实经验丰富。
曾经的黎茉,在沪城那所顶尖的中学里,不仅是成绩优异的学霸,也是能写会画、负责班级文艺活动的文娱委员。
出板报对她而言,也是简简单单。
黎茉的加入,让黑板报的创作进度快了许多。
她负责整体构图和需要功底的插画部分,勾勒出的图案精致而富有创意,文字排版也清爽悦目。
自然而然地,她午休时间几乎都耗在了教室后方的黑板前。
这意味着,她和梁辛崇雷打不动的午间“秘密补课”不得不暂停了。
梁辛崇对此倒是没什么怨言。
补课暂停的第一天中午,他快速吃完午饭,就溜达回了教室。
看到黎茉踩着凳子,踮着脚,专注地勾勒着黑板最上方的祥云图案,粉笔灰簌簌落下,沾在了她的睫毛和校服袖口上。
他什么也没说,极其自然地走过去,在她需要换彩色粉笔时,精准地递上她需要的那一支;
在她画到高处重心不稳时,默默伸手虚扶住凳子的边缘;
在她需要擦掉修改时,主动接过板擦,利落地清理出一片空白。
他非常自然地给她打下手,安静地围着她转悠。
偶尔黎茉低头看他,他会立刻递上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仿佛能帮她打下手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以至于其他参与板报创作的同学,如孙思思和另外两个女生,都忍不住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噙着暧昧的笑意。
连路过教室门口的其他班同学,都会好奇地朝里面张望几眼——毕竟,梁辛崇这副“乖乖仔”的模样实在罕见。
黎茉并非迟钝之人。
那些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她都能够注意到。
她看着梁辛崇毫不避讳的关切和陪伴,心里一方面贪恋着这种被人在意、被人守护的温暖,另一方面,理智却又在疯狂地警告她。
她和梁辛崇之间这种过于密切的、几乎半公开的“交往”,已经超出了她给自己划定的安全界限。
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笔,黎茉放下剩余的粉笔头,拍了拍手上的灰,从凳子上跳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正弯腰帮她收拾散落粉笔的梁辛崇,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疏离:
“梁辛崇,晚上放学后,能单独聊一下吗?”
梁辛崇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住,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他看到黎茉脸上那种熟悉的、刻意维持的平静,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这是黎茉第一次主动找他,但他总感觉是什么不太好的事。
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点了点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好。”
下午的课程,梁辛崇有些心不在焉。
他反复琢磨着黎茉那个眼神和语气,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像潮湿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黎茉默默地整理好书包,看了梁辛崇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梁辛崇立刻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向了那栋他们已经无比熟悉的、午后人迹罕至的明德楼。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气氛却不像往常那般轻松静谧,反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