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乐城,天气雨。
时间,大约是晚上。
穆炽离开那座监狱塔,随便挑了条路。
雨始终淅淅沥沥的落着,一颗接一颗大小适中的水珠自墨黑的天空下坠,裹挟着流虹的光点,碎在地面。
仰头朝高处看,那些绚烂的、真实的人造光源离地面太远,远得让它像海市蜃楼,或者一个美好的梦。
越靠近地面,那些连折射都来不到这里的光就使它显得越暗。
好似变成铅笔反复涂抹出的影子,只为衬托光亮的一面。
穆炽走在路上,好半天也找不到一家开着的商铺,见不到哪怕一个路人。
这些高楼的入口紧闭,三十层以下没有窗户,看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承重柱。
路面也没有车,车都在百米高的空轨上面跑。
只有这场人造雨是流动的,成了这里除穆炽外唯一有生机的东西。
下了这么久,雨势始终既不大,也不小,控制得刚刚好。
穆炽又走了段路,拐到另一条更宽阔的路上,终于发现这座城市并不是没有商店,只是不在地面。
那些广告的招牌都在至少一百米以上的位置亮着。
穆炽:“……”
所以,她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该怎么去一百米以上的地方?
如果她不能像蜘蛛或壁虎一样沿着墙壁就爬上去,那么,还是得找个人问。
问题又绕回来了——人在哪。
哪怕她想当法外狂徒,找个随便谁来威胁下,竟然都做不到。
手里有凶器,但苦于无用武之地。
走了这么长时间,她就没在地面上见到第二个生物。
穆炽甚至有点想回去找天兰问几个问题——确切地说,问点生活常识。
但她的自尊心阻止了这种有点丢脸的行为,打算先找个避雨的地方。
一路走过来都没见到树,自然也不会有公园或者公共厕所之类的福利设施。
这场人造雨完全没有停的迹象,再继续淋下去,可能会出现失温现象。
穆炽沉吟片刻,没有继续尝试朝高楼密集的地方靠近。
而是换了个方向,特意朝这片由高楼组成的森林边缘走去。
这次,她很快就看见地面出现了垃圾,从零星几样到逐渐变多。
道路也从平整变得坑坑洼洼。
虽然还是没找到商店,但至少这里出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再过了会,一条三岔口上伫立着一间穆炽记忆里公交车站大小的棚屋。
它的其中两面与顶部用铁皮挡住,另外两面完全敞开。
天花板还挂着盏昏黄的小破灯。
里面摆着条表面被摩擦到光滑的金属板凳,拼接的材料使它的光泽与颜色并不统一,看起来也有点歪。
棚屋附近没有建筑,它本身也没任何标识。
就这么空荡荡的立在这里,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但对穆炽来说,它的出现堪称救急。
先不说可以避雨,看着板凳表面受到长期磨损的状态,她只要在那里守株待兔,一定能遇到除她以外的活人。
如果到时候遇到的是想抢劫她的,她就更不用跟对方客气。
穆炽在棚屋下稍微拧了拧衣服,让它不再滴水后,在板凳坐下。
歪歪的,怎么坐都不舒服,索性改成躺下。
一只手握紧匕首,藏在视线的死角处。
穆炽闭着眼,假装她已经熟睡。
这种连囚犯都会被当成真人秀演员、死后还要进行二次贩卖的资本至上世界,繁华高楼的背后果然有贫民窟。
穆炽猜测自己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大概能找到更多像眼下这样的破棚屋。
但在对那里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一个人贸然进入太过危险。
穆炽决定先尝试抓落单的。
她等了很长时间。
不停歇的雨珠滴滴答答敲在铁皮上,奏出令人感到舒适的白噪音。
涌上来的倦意比棚屋外的雨势更猛烈,险些让穆炽真的睡过去。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睡过觉。
她不确定那个真人秀节目里的时间是否一比一复刻外界,也不确定这个世界的一天是否有24小时。
但无论怎样,长时间且高强度的紧张与警戒,以及那些吸入体内的麻醉剂,都令此刻的穆炽困得要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点动静。
有人来了。
穆炽顿时警觉,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保持清醒。
“呜呜……呜……呜呜呜……”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一同传入她耳朵里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哪怕对方在哭,也能听出她的声线很清脆,偏甜,是位年轻的女性。
抽抽搭搭的哭声从远处一直来到穆炽待着的棚屋里。
真的一直在哭,鼻音很重,都快喘不上气了。
对方甚至没有在意躺着的穆炽占据了大半张板凳,直接坐在她旁边。
可能是以为她睡着了,就没有打扰。
但听这动静,实在是哭得很惨。
甚至是在这么黑的夜晚,一个人跑出来哭。
穆炽犹豫半晌,索性就这么继续闭着眼,假装她真的睡着了,也好让对方能尽情哭一通,宣泄情绪。
就这样,穆炽躺在长板凳的这头,另一人坐在长板凳的那头。
一个在假睡,一个在真哭。
“呜呜呜……”
还在哭。
“呜……呃呜……”
哭得打嗝。
“呜…呜……”
哭成火车鸣笛。
躺在边上的穆炽:“…………”
她实在躺不下去了,默默坐起身。
对方似乎被吓了大跳,下一声哭泣被也被噎在喉咙里,瞪着红通通的肿泡眼朝她看过来。
确实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二十来岁,长相很可爱。
即使哭成这样,也能看出她的眼型非常漂亮,虹膜则是通透的琥珀色。
会令穆炽联想到曾经在野外考察时,见过的一只狐狸。
“原、原来你还活着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巴巴跟穆炽道歉。
穆炽:“……我看起来很像死了吗。”
对方立刻摇头:“这里……呜呜,这里是尸体回收点,你躺在这,我以为是被谁扔过来的……”
“只是躲个雨……”
穆炽想起天兰提过她是被卖到监狱的,“只有尸体放在这,不会被人拿去卖钱?”
“看品相的,也不是所有尸体都值钱。”
对方一边呜呜呜的掉眼泪,一边还认真跟穆炽解。
“有些死人还背着贷款和欠债,如果谁卖给回收站,贷款和欠债就自动转移到那人身上。所以,呜呜,大家一般也不敢随便卖不认识的尸体,会有清洁工扔到公共回收点。”
很地狱的回答,但穆炽甚至不算感到意外。
毕竟,她现在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把她卖到监狱——好找那个人算账。
但天兰说她只负责接收移交过来的囚犯,没有更上层的相关资料。
只能想个办法,看看能不能从这座城市的官方记录那边找。
穆炽晃了下神,发现刚才那段话好像触发到了对方的心理创伤,使她又开始抽泣地哭起来,呜呜呜的,越来越大声。
“那个,你别太伤心,事情总会过去的。”
穆炽翻遍记忆没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干巴巴安慰她。
但听到穆炽这么说,对方嗷呜一下,哭得更响亮了。
外面在下雨,里面也在下雨。
“事情确实已经过去了,我妈妈,呜呜,她一周前死了,呜呜呜呜……”
虽然穆炽所说的“过去”,并不是对方理解的那个“过去”。
但这句话令穆炽下意识发出个短促的“啊”,慢慢点头。
“确实得哭一段时间。”
她坐在板凳的这端,背靠着薄薄的金属板,就像在安静陪伴着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
妹子哭累了,但又啪嗒啪嗒掉了好一会儿眼泪后,才哽咽着问穆炽。
“你呢,你有妈妈吗?”
穆炽:“……”
声音很甜,只是这问法属实有点不太礼貌。
“有,很早就去世了。”
为了安慰对方,穆炽还是开口,“你看,我是个孤儿,现在也活得好好的。”
“那你妈妈一定也很爱你,”妹子眼泪汪汪看着她,“我叫蝴曈,你呢?”
她似乎没有什么戒心,开始跟穆炽聊天。
穆炽思考了下,没用自己的真名,“禾火,禾苗的禾,火焰的火。”
蝴曈点头,也学着穆炽介绍,“蝴蝶的蝴,眼曈的曈,但其实是狐狸基因共生者。你呢?”
难怪蝴曈的眼型和样貌,总让她觉得像狐狸。
原来真的是一只狐狸。
但是,动物基因共生者……?
“我也不知道自己共生了什么。”穆炽反问,“这种跟其他物种基因共生的人,很多?”
“呜?你在说什么呀?大家都是基因共生者,只是有的多,有的少。”
蝴曈吸吸鼻子,朝穆炽困惑的眨了眨眼睛。
但下一刻,她就露出有点恍然、又带着点同情的的表情,表情认真的开始反过来安慰她。
“肯定只是因为你携带的基因信息量太少了,用低等仪器测不出来。别担心,你一定是某种动物的基因共生者。”
穆炽:“…………”
谢谢,不是很需要。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在“村落”里见到的那些人,都很难分辨人种特征了。
尤其是被她杀死的那个人,穆炽还记得他嘴里的上下犬齿异常突出——估计是某种食肉的哺乳动物。
按照蝴曈的说法,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携带着动物基因。
……而她,如果在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对自己做改造,大概是唯一的纯种人类。
这算什么,赛级人类?
穆炽有点哑然。
蝴曈还在绞尽脑汁,想要安慰她。
“你也好幸运,真的,你是我遇到的第三个有妈妈的人。”
……这句话变得很不对劲起来了!
穆炽沉默了会,“你遇见过几个人?”
“嗯,至少有几百,唔,几千个应该也有……”
蝴曈掰着指头数了数,发现自己算不出确切的数字后,立刻摇头放弃。
“不过,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但在我住的地方,我妈妈说除了我以外,就只有蒙冬是她妈妈生的。”
“…………”
好极了,这地方可能还有个类似生育工厂的地方,专门负责培育新生儿。
穆炽揉了揉额角,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顺便从蝴曈这里得到尽可能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其余人呢?为什么不生?”
“要交很多钱呢。”
蝴曈的声音萎靡下去,“我妈妈贷款交了一大笔自然出生税,才把我生下来的。但她交不起婴孩税、儿童税还有青少年税了,只能送我去打催熟剂。”
“…………”
这次,终于轮到穆炽睁大眼睛,吃惊看向她。
“所以……你现在多大?不对,活了多久?”
蝴曈想了想,拍了下手,很骄傲的回答。
“已经五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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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九乐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