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幺把双手往卡其色工装裤兜里一插,嘴里吹着段不成调的口哨,脚下却刻意放轻了步子。坚硬的水泥路面踏实得让她心里发虚。每一步,脚底传来的坚实反馈都像是在提醒她,这里不是能随时陷下去吞噬生命的流沙地,也不是需要踮脚踩过、以免惊动休眠变异体的腐朽金属堆。
太实在了,实在得让人心慌。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无人区的废墟与变异植被间挣扎求生。当时鼻尖萦绕的是铁锈、硝烟和腐烂的甜腥气,耳畔是风声裹挟着的、不知名生物的低吼。林幺此刻走在满是补丁、却异常“完整”的沥青路上,看着零星几个推着吱呀作响的破旧的手推车的人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场精心布置的虚假的梦境。
吃得饱,穿得暖,有床睡。
这样的生活好得过分,反而让她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出不自在。
这里所有人都说,122号避难所是人类史上最伟大、最完美的庇护所,言语末尾总不忘缀一句对神明的赞美。前半句,林幺是认的。她辗转漂泊过八个避难所,这里的确是最大、最接近传说中的"旧时代"的一个。
但后半句?
神?她对此嗤之以鼻,在这个祷告是义务的社会里,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就算神真的存在,也无非是更大更棘手的灾变罢了,她是这么想的。如果世上真有那么多善良的神,为何无人区里灾祸横行?为何在祂们庇佑的庇护所里,依旧有人活活饿死,像被吸干汁液后丢弃的果核?
她怀着亵渎的念头一路活到现在,不也好好儿的?神罚在哪儿?连影子都没见着。
然而,正是这过于安宁的一个月,让她的神经末梢始终紧绷,像一根被拉到极致却无人拨动的琴弦。就像此刻,午后阳光暖得恰到好处,均匀地涂抹在斑驳的墙皮和行色匆匆的路人背上,她却无端感到一道黏腻阴冷的视线,如同忘了关严的冰箱门,丝丝缕缕地渗出寒意,不是瞬间的刺骨,而是缓慢地、固执地缠绕上她的后颈,试图钻进她的骨髓里。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被夕阳拉长的、她自己那扭曲变形、显得格外孤零零的影子,沉默地趴在坚硬的地面上。
"啧,昨晚没睡好。"她低声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下意识低头瞥了一眼腕表上跳动的数字,随即近乎小跑地冲向她所在的E区。通行证即将过期,她得拼了命干活,才能凑够那要命的一百二十个金币。不是想留下,只是不能以“被驱逐”的方式离开。那是刻在无人区求生者骨子里的最后一点骄傲。
回到拥挤、泛着潮气的大通铺宿舍,林幺含糊地向室友打了个招呼,伸手去枕头下摸洗漱用品。指尖却触到一张异样的纸片。那触感——不是布料柔软的磨损,不是金属的冰冷,而是一种干燥、脆弱的、不属于此地的异物感。
她触电般缩回手,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怒。立刻翻找出随身的小包,手指在各种应急药剂和零碎工具中急促地翻找,脑子里飞速闪过十几种可能沾染的毒物和对应的中和剂。
五分钟过去,预想中的皮肤溃烂或神经麻痹并未降临。
看来没毒。真是懈怠了。林幺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但不是因为所谓的大惊小怪。若在无人区,刚才那一下,摸到的可能就不是纸条,而是能让她这只手彻底废掉的东西——比如擅长伪装成布团或者其他杂物的腐蚀性蛞蝓。
她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纸条。纸质粗糙,边缘带着毛刺,上面只有一行歪扭的字:
"相要金币,明天〇晨4点,D-7区垃圾处里占。别告拆何人。"
林幺沉默地盯着纸条,大脑飞速运转,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扫描潜在的威胁。E区是贫民窟,这里没人不想要金币。但为什么单独给她?她抬眼扫过上铺的空床位——回收废物的大妈,又看向斜对角——在C区工厂做工的年轻女孩床位也空着。方才打招呼的室友早已冲进了澡堂。
她不动声色地探向邻近的几个枕头底下,
什么都没有。只有陈年棉花和汗液混合的气味。
这证实了她的猜测:纸条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
对方怎么知道她缺金币?月底将至,通行证续期需要一百二十个金币,她在D区刷马桶,一天最多挣四个,迟到要扣,没刷干净也要扣。如今满打满算,也才攒了八十几个。这个数字,她连梦里都在反复计算。
啧。
看来是要被人做局了。
"别告诉任何人"?恐怕打得是杀人越货的算盘。毕竟,一个无依无靠、独来独往的新面孔,简直是完美的肥羊。
这股久违的、**裸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反而将她从这一个月虚幻的安宁中猛地拽了出来,砸在坚实的地面上。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带着一种熟悉的、面对威胁时的冰冷节奏。
难怪这两个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是食物不够,不是床铺太硬,而是这种缺乏明确敌人的,弥漫在空气中的虚假和平。
她在心里冷笑两声。
"那你可算踢到仙人掌了。"
在无人区摸爬滚打的五年里,试图算计她的人,从来不少。他们的骨头,大多已经化作了无人区的一部分。
她掏出那个金属外壳已经磨损出内胆的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然后毫不犹豫地点燃,纸条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无声散落。
次日凌晨3点,林幺的双眼在闹钟响起前的那一刻倏然睁开,里面没有一丝刚醒的迷茫,只有冰冷的清醒,如同在雪地里埋藏了一夜的刀锋。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开始装备自己。动作精准、高效,像重复了千百遍的仪式。一把钢制撬棍,分量十足,握在手里的踏实感胜过任何言语;几个装着不同颜色变异植株粉末的小瓶,在她指尖碰撞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最后,她从划开的被褥夹层里抽出那把保养得极好的“真理”,熟练地检查弹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麻,随即稳稳插入后腰。这玩意儿在无人区对付不了大型灾变,但用来让不长眼的小人学会讲道理,或者永远闭上嘴,向来很有效。
3:58分。她准时站在了D-7区垃圾处理站的铁门外。像一枚被命运精准投递到此地的钉子。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坏和化学试剂混合的、几乎能看见颜色的刺鼻气味。巨大的金属压缩箱像沉默的怪兽堆叠在浓稠的阴影里,地面上黏腻的污水反射着高处安全灯投下的、毫无温度的惨白光芒。本该出现的人,不见踪影。
一片死寂之中,只有远处通风管道传来的低沉的噪音。
林幺双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捏着“真理”冰冷的握把,另一只手捏着装有刺激性粉末的小瓶。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整个场地,目光却像探照灯,在几个最适合藏人的角落——集装箱缝隙间那片能吞噬光线的黑暗、半开的控制室门后那一道狭窄的视野盲区、堆积如山的废弃家具顶端那俯瞰全场的位置一一掠过。
她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的讥讽。
"怎么,"她开口,声音不高,精准地划破了这片虚假的宁静,"约了人,自己却要躲这——么臭得垃圾堆里当老鼠?"
她向前踏出一步,饱经风霜的烂靴子踩在浑浊的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拖沓的回响,在这片死寂中如同战鼓。
"全都滚出来。"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别浪费我的时间。"
她顿了顿,左手缓缓从口袋里抽出,轻描淡写地握住挂在背包后的沉甸甸的生锈了的钢制撬棍,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拂去肩上的灰尘,
"还是说一定要我亲自把你们从垃圾堆里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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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