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寄北阙 第18章 谷雨（二）

初春的阳光带着怯生生的暖意，缓慢地舔舐着统领府庭院中残存的积雪。枯黄的草皮下，隐约透出一点倔强的绿意。空气里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那股万物复苏的躁动，已然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裴冶的识字进程，如同这初春的草木，顽强而迅速地生长着。

那本《千字文》早已被他啃透，奇花异草图册上的注释也大多能连猜带蒙地读个大概。常嬷嬷能教他的已然不多，他便将目标转向了萧烬书房里那些看似不那么紧要的闲书杂记。多是些地方风物志、游记随笔之类，文字相对浅显，正好适合他现下的水平。

萧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一次，见他对着本《南疆异物志》上描绘的奇特植物抓耳挠腮，竟主动开口，点破了几个关键的生僻字。虽依旧言简意赅，却足以让裴冶茅塞顿开，碧眸瞬间亮起，那恍然大悟的欣喜模样，像是偷到了最甜的蜜。

然而，文字的世界越是广阔，裴冶越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与这人类世界的隔膜。他能读懂的句子越来越多，但那些字里行间隐含的规矩、典故、人情世故，对他而言，仍是迷雾重重。

就比如现在。

他正捧着一本薄薄的、讲述前朝文人轶事的小集。其中一篇，说到某位名士性情豁达，不拘小节，友人戏谑其“放浪形骸”。裴冶认识这四个字，字面意思似乎也能理解——放纵行为，不受拘束。但结合上下文，又觉得友人的语气并非贬斥，反而带着几分欣赏。

他蹙着眉，反复咀嚼着“放浪形骸”四个字，尾巴无意识地轻轻扫着软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点因困惑而起的焦躁，让他不自觉地将这四个字低声念了出来：“放……浪……形……骸……”

他的发音已经标准了许多，但或许是因为专注于思考，那“骸”字的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拖腔，不像洛都官话那样干脆利落地收住。

正批阅文书的萧烬，笔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裴冶毫无所觉，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试图理解这个词微妙的意味。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求助。他放下书册，走到书案边，像往常一样，指着那四个字，声音里带着求知的诚恳和一丝因打扰而产生的歉意：“大人，‘放浪形骸’……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个人……行为很不好吗？”

萧烬抬起眼。目光掠过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头，最后落在那根指着书页的、纤细的手指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裴冶没想到会被反问，愣了一下，迟疑道：“‘放浪’……像是放纵，‘形骸’……身体？是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行为不检点？”这是他基于字面意思能想到的最直接的解释。

萧烬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望文生义，差之千里。”

裴冶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果然……自己理解错了。

“‘放浪形骸’，于此语境中，并非贬义。”萧烬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带着一种解析公文般的冷静，“意指超脱世俗礼法束缚，言行遵循本心，率性而为。是名士风流的一种，常被视为真性情，而非德行有亏。”

他顿了顿，举了个例子：“譬如，暑热之时，坦胸露腹于庭中纳凉，礼法之士或觉不雅，然其自身但求舒爽，不拘于此，便可戏称为‘放浪形骸’。”

裴冶听得怔住了。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坏，而是一种……不拘束的真性情？

他仔细回味着萧烬的解释，再结合书中那名士的所作所为，果然豁然开朗！一种获得新知的畅快感涌上心头，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

“原来如此……谢谢大人解惑。”他心悦诚服地道谢，方才那点窘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收获感。

他正要退回软榻，却见萧烬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调侃的意味：“你平日那般小心翼翼，倒与这四字毫不相干。”

裴冶猛地一愣，抬起头。

大人……这是在说他？说他太过拘谨小心？

脸颊瞬间烧得更厉害了。一股热意涌上头顶，连耳根都透出粉色。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大人说得没错，他确实终日惶惶，如履薄冰……

看着他这副瞬间手足无措、连耳朵尖都红透了的模样，萧烬似乎觉得有趣，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又压了下去，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他不再多言，重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文书。

仿佛刚才那句近乎玩笑的话，只是裴冶的错觉。

裴冶却无法平静了。他晕乎乎地退回到软榻上，怀里抱着那本书，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大人……刚才是在同他说笑吗？

那个总是冰冷、威严、令人畏惧的萧烬，竟然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而且，大人注意到了……注意到他平日的小心翼翼？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被说破的羞窘，有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关注的窃喜？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案后那个专注的身影。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男人冷硬的侧脸轮廓，此刻看来，却似乎少了几分平时的疏离感。

接下来的半天，裴冶都有些心神不宁。书上的字似乎都飘忽起来，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你平日那般小心翼翼，倒与这四字毫不相干”。

直到晚膳时分。

餐桌上依旧安静。裴冶小口吃着饭，依旧秉持着食不言的规矩，但姿态似乎比往常放松了那么一丝丝。或许是因为那句玩笑话，让他潜意识里觉得，今天的萧烬，似乎没那么……可怕？

他用完饭，放下筷子，习惯性地想等萧烬先用完茶离开再起身。却见萧烬也放下了筷子，并未立刻起身，而是端起茶杯，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窗外渐暗的天色。

裴冶正不知该不该先告退，忽然听到萧烬开口，像是随口一提：“过几日，府里要宴请几位同僚。”

裴冶的心轻轻一跳。宴请？这意味着会有外人来府里。他下意识地又紧张起来，尾巴悄悄绷紧。

却听萧烬继续道，语气平淡无波：“届时你不必露面，安心待在寝殿即可。”

裴冶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不必面对陌生人，太好了。但随即，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失落悄然划过心底。是因为……觉得他见不得人吗？还是……怕他举止不当，失了体面？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低声应道：“是，大人。”

萧烬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那点细微的失落，但又似乎并不在意。他喝了口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若觉得闷，可让常嬷嬷带你去藏书楼挑几本闲书。那里杂书多，或许有你爱看的。”

裴冶猛地抬起头，眼眸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藏书楼！他可以进藏书楼？！

那是府中禁地之一，除了萧烬和几个心腹，等闲人不得入内。他只能远远看到那栋独立的、显得格外肃穆的三层小楼，心里充满了敬畏和向往。

如今……大人竟然允许他进去挑书？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失落。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连忙低下头，声音里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真、真的吗？谢谢大人！”

萧烬看着他这副瞬间亮起来的、恨不得摇尾巴的模样，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便消失在氤氲的茶气之后。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嗯。去吧。”

“是！”裴冶几乎是雀跃着应道，看着萧烬离开的背影，心里被一种饱胀的、温暖的情绪填满。

大人虽然总是冷冷的，说话也简洁，但……但他会教他认字，会跟他解释词意，甚至会……跟他开玩笑，现在还允许他去藏书楼！

一种模糊的、却日益清晰的认知，在他心底慢慢成形。

或许……大人并不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仅仅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的、可以随意处置的玩物。

或许……他也是有一点点……不一样的？

这个念头让裴冶的心跳微微加速，带着一丝怯怯的、却无法抑制的希冀。

他抱起那本《南疆异物志》，脚步轻快地走向寝殿，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明天要让常嬷嬷带他去藏书楼找些什么书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