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寄北阙 第15章 清明（二）

西市夜市的喧嚣，如同滚烫的潮水，瞬间将裴冶吞没。

与书页上的静谧画卷截然不同，这里是活的，沸腾的，带着震耳欲聋的声浪和扑面而来的、复杂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

无数盏灯笼将长长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各式各样的光芒交织闪烁，晃得他眼花缭乱。人流摩肩接踵，喧哗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杂耍艺人的锣鼓声……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冲击着他过于敏锐的听觉，让那对藏在兜帽下的耳朵不适地转动着，试图过滤掉一些嘈杂。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烤肉的焦香、油炸面食的油腥、劣质脂粉的香气、汗味、牲畜味……种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而陌生的“人烟”气，与他平日里闻惯的清冽松香和药味截然不同，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穿着各色衣裳，带着各种表情，像密密麻麻的鱼群，在狭窄的河道里涌动。他被裹挟在其中，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流移动，脚下是坑洼不平、沾满油污的石板路。

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死死攥住了身边唯一的依靠——萧烬的手。

萧烬的手掌宽大、干燥而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粗糙薄茧和沉稳力道。被他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了一根定海神针，将那灭顶的恐慌稍稍阻隔在外。

萧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和恐惧，侧头瞥了他一眼。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少年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发颤的嘴唇。

“跟紧。”萧烬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落入裴冶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稳定力量。

他并没有放缓脚步，依旧以一种闲适却不容阻挡的步伐向前走着。所过之处，周围拥挤的人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所迫，下意识地便会避让开几分，为他们留出一小片移动的空间。

裴冶几乎是亦步亦趋地紧贴着他，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跟上萧烬的步伐，以及抵抗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喧闹和拥挤。尾巴在宽大的氅衣下紧张地蜷缩着，绷得笔直。

然而，人类的集市，对于一只自幼生长在山林、而后又被禁锢已久的狐狸来说，终究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最初的恐惧和不适稍稍缓解后，那些鲜活的、五彩斑斓的景象，便开始顽强地钻进他的感知。

他的目光首先被一个吹糖人的老摊贩吸引。老人手法娴熟，一小块温热的糖稀在他手里吹捏拉扯，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晶莹剔透的小兔子。旁边围着几个眼巴巴的小孩，发出惊叹的欢呼。

裴冶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一瞬，透过兜帽的缝隙，好奇地追随着老人的动作，看着那只透明的兔子在灯火下折射出温暖的光泽。他记得书上也画过这个。

紧接着，旁边摊子上琳琅满目的彩色泥哨、哗啦作响的拨浪鼓、还有插在草垛上、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都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视线。空气里飘来刚出炉的胡麻饼的焦香，混合着隔壁摊子煮羊杂汤的浓郁香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他的耳朵捕捉到远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和看客们的叫好声，还有近处一个卖绢花的姑娘清脆的吆喝：“好看的绢花咧，姑娘小姐们都来看看哟！”

这一切都太新奇，太鲜活，与他过去灰暗压抑的世界截然不同。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懵懂的、近乎本能的好奇和渴望，却像顽强的小草，从石缝中悄悄探出头来。

他依旧紧紧跟着萧烬，但低垂的脑袋却开始微微转动，视线偷偷地、飞快地扫过沿途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摊铺。攥着萧烬的手心里渗出细微的汗，却不是因为纯粹的害怕，更多是因为这种过于丰富的感官刺激。

萧烬虽未回头，却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对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都了然于心。

经过一个卖玲珑灯笼的摊子时，萧烬的脚步停了下来。那摊子上挂满了各种造型精巧的小灯笼，有兔子、金鱼、莲花，烛光从薄薄的绢纱里透出来，柔和而梦幻。

摊主是个精明的中年人，见萧烬气度不凡，立刻热情招呼：“这位爷，给小公子买盏灯笼玩玩？您瞧这走马灯，转起来可好看！”

裴冶的目光立刻被一盏旋转不停的走马灯吸引住了。灯面上绘着骏马奔腾的图案，在烛火的驱动下循环往复，栩栩如生。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忘记了紧张，一眨不眨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烬看了一眼那走马灯，又瞥了一眼身边看得出神的裴冶，并未询问，直接对摊主道：“包起来。”

“好嘞！”摊主喜笑颜开，连忙取下灯笼，仔细用油纸包好。

萧烬付了钱，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包裹塞进裴冶空着的那只手里。

手心突然传来的重量和温度让裴冶猛地回过神。他愕然地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东西，又抬头看向萧烬冷硬的侧脸，碧眸中充满了受宠若惊的茫然和无措。“大人……这……”

“拿着。”萧烬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随手买了个无关紧要的东西，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裴冶抱着那个小小的灯笼包裹，感受着那透过油纸传来的微弱暖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酸酸胀胀的、陌生的情绪弥漫开来。他低下头，将灯笼抱得更紧了些，尾巴在氅衣下难以抑制地、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接下来，萧烬依旧沉默地走着，却仿佛开启了一个无形的开关。

经过卖蜜饯果子的铺子，他会停下，让伙计称一些晶莹剔透的杏脯和金丝蜜枣。看到热气腾腾的、撒满了芝麻的胡麻饼刚出炉，他会买一个，用油纸包了，递给裴冶。甚至在一个卖绒花的小摊前，他都驻足片刻，目光扫过那些颜色鲜亮的绒花，虽然最终什么也没买。

裴冶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抱着灯笼，拿着蜜饯和热乎乎的饼，整个人都有些懵懵的，像一只被突然投喂了过多食物、不知所措的小动物。最初的恐惧早已被这接连不断的、意想不到的“赏赐”冲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晕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大人……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偷偷地、飞快地抬眼看了看萧烬。男人依旧没什么表情，侧脸线条冷硬，牵着他的手力道稳定，在拥挤的人潮中为他开辟出一小方安稳的天地。那些市井的喧嚣和纷扰，似乎都无法近他的身。

一种微妙的安全感，混合着那些零食的甜香和灯笼的暖意，一点点渗入裴冶紧绷的神经。他依旧紧紧跟着，身体却不再那么僵硬，甚至开始敢稍稍抬起一点头，真正地、小心翼翼地观察起周围的世界来。

他看到耍猴人指挥着伶俐的猴子翻跟头，引来阵阵喝彩；看到猜灯谜的摊子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捻须沉思；看到卖面具的摊子上，挂着的青面獠牙的傩戏面具，吓得他下意识地往萧烬身边缩了缩，随即又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两眼……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像是被灯火点燃的星辰，闪烁着新奇而专注的光芒。虽然依旧沉默，但那细微的表情和偶尔收紧的手指，都在诉说着他内心的波澜。

萧烬虽未言语，却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看着那苍白的小脸渐渐染上灯火的红晕，看着那眼眸中重新焕发出灵动生机，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和满足感在他胸中无声地膨胀。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哗和骚动！人群像是被什么惊扰，猛地向两侧拥挤推搡开来！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有人声嘶力竭地惊呼！

裴冶只听到一阵混乱的尖叫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巨大的人流冲撞力猛地推向一旁！攥着萧烬的手瞬间脱开！

“啊！”他惊呼一声，怀里的蜜饯、饼和灯笼一下子全都掉在了地上！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被慌乱的人群踩踏！

极度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大脑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了他的腰，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瞬间将他整个人带离了地面，牢牢地按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里！

熟悉的、冷冽的松针气息混合着一丝凛冽的寒意，瞬间将他包裹！

裴冶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萧烬低垂下来的眼眸。那双深邃的墨色眼眸里，不再是平日的冰冷或审视，而是一种沉沉的、近乎凌厉的锐光，如同出鞘的利刃，扫视着周围混乱的环境，带着一种护食般的绝对占有和不容侵犯的戾气。

惊马已经被前方的侍卫迅速制住，骚动渐渐平息。人群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却被萧烬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震慑，不敢靠近。

萧烬的目光这才落回怀里的裴冶脸上，看到他吓得脸色惨白，满是后怕和依赖，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一丝丝。

“吓到了？”他的声音低沉，响在裴冶的头顶。

裴冶说不出话，只是下意识地用力点了点头，手指紧紧抓住了萧烬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尾巴在宽大的氅衣下，害怕地缠上了萧烬的手臂。

萧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收紧了揽在他腰间的手臂，那是一个充满保护欲和绝对占有意味的姿态。他甚至没有去看地上散落的东西，只是抱着他，转身，以一种更强硬、更不容置疑的姿态，分开人群，朝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喧嚣似乎瞬间远去。

裴冶蜷缩在萧烬怀里，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衣料，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奇异地抚平了那灭顶的恐慌。

他偷偷地、极其轻微地，用鼻尖蹭了蹭那带着寒意的衣料，更深地埋进这个充斥着安全感和独占意味的怀抱里。

灯笼、蜜饯、热闹的街市……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只紧紧揽住他的手臂，和这个冰冷又温暖的胸膛。

夜市之行戛然而止。

马车驶回统领府，一路无话。裴冶安静地靠在车厢软垫上，怀里抱着萧烬后来不知让侍卫从哪里重新买来的、一模一样的走马灯和蜜饯包。他低着头，手指摩挲着灯笼光滑的表面，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未散的惊吓、残留的兴奋。

回到寝殿，常嬷嬷迎上来，见到两人无恙才松了口气。

萧烬脱下带着寒意的外袍，目光落在裴冶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和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些小玩意儿上，淡淡道：“去歇着。”

裴冶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动弹。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碧眸望向萧烬，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清晰的感激和后怕：“谢谢……谢谢大人。”

谢谢您带我去看夜市。谢谢您给我买这些。谢谢您……救了我。

萧烬动作顿了顿，回视着他。烛光下，少年仰起的脸苍白却认真，那双总是盛着恐惧的黑色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带着一种纯粹的、依赖的微光。

他伸出手，并非像往常那样抬起他的下巴，而是用指节，极其短暂地、有些生硬地，蹭了一下裴冶光滑的脸颊。

“嗯。”他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回应，便转身走向内室。

触碰一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裴冶却愣在了原地，脸颊被蹭过的地方，仿佛留下了一点微凉的、却异常清晰的触感。一点微弱的红晕，悄然爬上了他的耳尖。

他抱着怀里那些小东西，慢慢地走回窗边的软榻，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

然后，他蜷缩起来，看着那盏小小的走马灯，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

灯影旋转，光影流转。

映亮了他眼中，那片依旧动荡不安、却悄然注入了一丝暖流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