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荷宴的风波看似平息,却在陆府内外留下了细微的涟漪。下人们对沈清漪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份隐形的怠慢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着好奇的恭敬。
惊蛰伺候得愈发尽心,偶尔望向沈清漪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钦佩。
沈清漪却依旧如故,大部分时间仍留在停云居,仿佛外界的纷扰与她无关。
只是,她不再仅仅修复父亲的旧藏,开始让谷雨和白露留意搜集一些市面上的金石拓片和古籍消息。
这日午后,她正在比对一幅新得的汉代瓦当拓片与《金石录》中的记载,陆忠再次求见,神色比往日更凝重几分。
“夫人,督主请您前往西府书房一趟。”
沈清漪执笔的手一顿。西府书房是陆缜处理机要之地,等闲人不得入内,连日常洒扫都有特定的小内侍负责,从未让她踏足过。
她放下笔,净了手,语气平静:“可知何事?”
陆忠垂首:“奴婢不知。只知督主得了一件古物,似乎……有些棘手,想请夫人过去瞧瞧。”
古物?清漪心下疑惑,陆缜身边能人异士不少,何至于要她这个“深闺妇人”去瞧一件古物?但她没有多问,只道:“带路吧。”
这是清漪第一次踏入西府的地界。与东院的精致婉约不同,西府建筑更加轩昂阔大,廊庑深远,守卫森严,行走其中的仆从皆步履无声,面色肃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书房位于西府深处,推开沉重的紫檀木门,一股混合着墨香、沉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极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卷宗典籍,并非她想象中只有公文,反而更像一个博学的翰林公的书房。
陆缜背对着她,站在临窗的大书案前,正低头看着案上的一件东西。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玄色暗纹直身,少了些许朝堂上的威压,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清冷。
“督主,夫人到了。”陆忠低声禀报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陆缜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淡漠样子:“过来。”
清漪走上前,书案上铺着一块深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一尊青铜酒爵。爵身布满了斑驳的绿锈,造型古拙,三足鼎立,透着一股沧桑之气。
“看看此物。”陆缜言简意赅。
清漪依言上前,并未立刻用手触碰,而是先仔细端详。器型、纹饰、锈色……她看得十分专注,纤长的手指虚悬在铜爵上方,感受着那古老器物散发出的气息。
“这是……商周时期的酒爵?”她微微蹙眉,“形制古朴,兽面纹清晰,锈色层次自然,看起来……像是真品。”
“看起来?”陆缜捕捉到她语气中的迟疑。
清漪抬起眼:“督主既让妾身来看,想必此物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可否容妾身细观?”
陆缜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清漪这才小心地拿起铜爵。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她仔细摩挲着爵身的每一处细节,指腹感受着锈块的质地和边缘,又轻轻敲击爵身,侧耳倾听其声。
片刻后,她将铜爵轻轻放回绒布上,沉吟道:“器型、纹饰、锈色,几乎无可挑剔,足以乱真。但是……”
“但是什么?”
“重量。”清漪肯定道,“略轻了一丝。若非对同类器物极其熟悉,几乎难以察觉。而且,您看这里,”她指向爵腹内侧一处极不显眼的、被锈迹覆盖的地方,“此处的铸造痕迹过于‘完美’了,少了些古法铸造特有的、自然的滞涩感。还有这锈,颜色层次虽对,但细闻之下,有一股极淡的、不属于古锈的酸涩气,应是做旧时留下的痕迹。”
她抬起头,看向陆缜:“这是一件仿造技艺极高明的赝品,若非在细微处吹毛求疵,很难识破。”
陆缜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但很快被凝重取代。
他走到书架旁,取出一个不起眼的木匣,打开,里面是几封书信和一份残破的账册。
“这尊爵,是昨日有人呈送咱家,作为……‘故人之物’。”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寒意,“附信言明,此乃十五年前,已故太傅苏明远通敌案中,流失的证物之一。”
苏明远通敌案?清漪心中一震。
那是十五年前震动朝野的大案,太子太傅苏明远被指控通敌卖国,满门抄斩,牵连甚广。此案据说便是由当时尚是秉笔太监的陆缜主导查办,也因此案,他彻底奠定了在东厂和朝中的地位。
如今,竟有人拿着此案的“证物”来找他?是挑衅?还是别有图谋?
“呈送此物的人呢?”沈清漪问道。
“死了。”陆缜语气淡漠,“在将东西送到府门前一刻,毒发身亡。”
沈清漪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有人设局,要将这烫手的山芋,连同其背后可能隐藏的阴谋,一并甩给陆缜。
“他们想用这赝品,试探什么?还是……想借此案,重新掀起风浪,对付督主?”清漪下意识地分析。
陆缜看向她,目光锐利如刀:“夫人觉得呢?”
沈清漪迎着他的目光,心念电转。这不仅仅是一件赝品那么简单,它牵扯到一桩沉寂多年的旧案,一个权倾朝野的太监,和一个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若此物为真,或许有人想借督主之手,重查苏案,搅乱朝局。但此物是赝品……”沈清漪沉吟道,“那他们的目的,或许更直接。他们想知道,督主您是否还牢牢掌握着与此案相关的一切,包括……那些可能不为人知的细节。或者,他们想看看,您身边是否有人,能认出这是赝品。”
她顿了顿,补充道:“毕竟,能看出此物破绽之人,要么是顶尖的金石大家,要么……就是对当年苏府旧物,极其熟悉之人。”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陆缜盯着她,眸中风云变幻,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其中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缓缓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让她再次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冷梅香。
“沈清漪,”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你可知,就凭你方才那番话,咱家便可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
清漪的心猛地一缩,指尖冰凉,但她强迫自己站稳,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督主若想如此,便不会让妾身踏入这书房半步。”
陆缜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清漪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忽然,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
“你说得对。”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目光却依旧锁在她脸上,“所以,从现在起,这件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了。”
他将那本残破的账册推到清漪面前。
“这是随着铜爵一同送来的。上面记录了一些模糊的银钱往来和代号。咱家需要知道,这笔迹,这用墨,这纸张……任何细微的线索。”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找出做这件赝品的人,或者,找出这账册的来历。”
沈清漪看着那本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账册,又看了看案上那尊足以乱真的青铜赝品,明白自己已经被彻底拉入了陆缜所处的漩涡中心。
拒绝?已然不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那本账册,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
“妾身……尽力而为。”
停云居内,灯火彻夜未熄。
那本残破的账册和几张拓印下青铜爵关键细节的宣纸,几乎铺满了整个书案。
沈清漪仿佛回到了在江南时,跟随父亲考证疑难古籍的时光,只是此刻,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书卷的沉香,而是阴谋的硝烟。
她先排除了账册本身直接指向伪造者的可能——上面的记录太过模糊,代号难以追溯。于是,她将全部精力放在了物证本身。
沈清漪用小刀极轻地刮下账册字迹上的一点墨垢,置于白瓷盘中,滴入清水,观察其溶解度和色泽变化。又取来自己常用的几种墨锭,研磨对比。
将账册空白边缘处对着灯光,仔细辨认纸张的帘纹、纤维。这纸张质地粗糙,并非官制或市面常见的品类,倒像是……某种特定地域产的土纸。
她反复摩挲那几张记录青铜爵细节的宣纸,指腹在脑海中勾勒那“过于完美”的铸造痕迹和那股极淡的酸涩气。做旧的手法如此高明,绝非寻常工匠可为。
时间在指尖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
惊蛰几次悄声进来想劝她歇息,都被她专注的神情逼退了回去。此刻的沈清漪,不再是那个温婉顺从的陆夫人,而是一个沉浸在破解谜题中的学者,眸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陆缜站在停云居的月洞门外,隔着窗纸,能看到里面那个伏案疾书的剪影。他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陆忠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
“督主,查到了。那送东西来的人,是城南一个泼皮,收钱办事,对上家一无所知。毒是藏在牙缝里的,见血封喉。”
陆缜“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内的影子上。
“她……一直没歇?”
“回督主,夫人一夜未眠,只进了半盏参茶。”
陆缜沉默片刻,挥了挥手。陆忠躬身退下。
天际泛起第一缕晨光时,清漪终于直起身,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眼中却带着一丝笃定。她铺开一张新纸,开始写下自己的发现。
辰时初,清漪带着那张写满字的纸,再次踏入西府书房。
陆缜似乎也一夜未眠,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依旧矍铄。他看着她走进来,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却神情清明的脸上。
“有结果了?”
清漪将纸递上:“督主请看。”
“账册所用墨,并非松烟墨或油烟墨,而是混合了某种廉价矿料,且研磨不匀,导致色沉而易剥落。此类墨料,据妾身所知,多用于……京郊西山一带的民间私塾或小作坊,因其价廉。”
“账册用纸,帘纹宽而疏,纤维粗短,夹杂少量未捣碎的草茎,符合西山地区利用本地茅草所造土纸的特征。与墨料来源地吻合。”
“那青铜爵的做旧,非寻常酸蚀土埋。其锈色层次是用多种矿物颜料混合特制胶液,分层点染、焙烧而成,手法极其刁钻,仿若前朝宫内‘造办处’流失的秘技。且那股酸涩气,并非寻常醋液,更似某种……药石之气。”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陆缜,一字一句道:
“综合来看,制作这赝品、书写这账册之人,即便不在西山,也必然与西山一带有着密切联系,且精通早已失传的宫廷造伪秘技,甚至可能……接触过太医院流失的某些药石方子。此人绝非普通工匠,定是此道中的顶尖高手,且背景复杂。”
陆缜看着纸上条理清晰、证据链隐隐成型的分析,眸中精光一闪而过。他没想到,她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中,挖掘出如此指向明确的线索。
这已不仅仅是才学,这是近乎刑名断狱的洞察力。
他放下纸,目光深沉地看向她:“西山……造办处秘技……药石……”
他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脑海中似乎有某些线索正在串联。
忽然,他问道:“你如何知道造办处流失的秘技?又如何辨别那药石之气?”
沈清漪平静答道:“先父在世时,曾受邀协助翰林院整理前朝档案,妾身随侍在侧,读过一些散佚的杂录,其中便有提及前朝造办处能以假乱真的仿古技艺,描述与这铜爵手法颇为相似。至于药石之气……先母体弱,妾身常年侍奉汤药,对各类药材气味略敏感些。”
她回答得不卑不亢,理由充分。
陆缜凝视她片刻,忽然道:“此事,你立了一功。”
沈清漪微微一怔,垂下眼帘:“妾身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陆缜走近几步,声音低沉,“你可知道,你查出的这些,可能会将你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从妾身看出那是赝品开始,便已然身处其中了,不是么?”沈清漪抬头,反问道。
陆缜看着她清澈却坚定的眼眸,第一次在她面前,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却瞬间冲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阴鸷,显出一种近乎真实的、带着些许欣赏的意味。
“很好。”他道,“从今日起,府库内的古籍字画,若有难以鉴定的,会送来停云居。西山之事,咱家自有安排,你暂且不必再管,但需谨记,今日之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这是信任,也是更深的捆绑。
“妾身明白。”
沈清漪告退离去。走到书房门口时,陆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
“回去好生歇息。让厨房给你炖盅安神汤。”
沈清漪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声:“是。”
走出西府,晨光熹微,落在身上带着暖意。清漪深吸了一口带着清晨露气的空气,感觉一夜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深沉肃穆的西府书房。那里面的男人,依旧危险、莫测,但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昨夜的合作与今晨那句淡淡的关怀中,悄然改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利用与被利用,而是多了一丝……基于能力和价值的,微妙联结。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触摸古老青铜和粗糙纸张的触感。
这偌大的陆府,这看似固若金汤的牢笼,似乎终于被她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