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话音落下,厅内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些许窃窃私语。填词不同于寻常联句,更考校急智与功底,这位看似柔弱的陆夫人,竟敢当场应承?
永嘉长公主眼中讶色一闪,笑容更盛:“好!快为陆夫人备上纸墨!”
早有侍从抬上小巧的书案,铺开宣纸,研好浓墨。沈清漪起身,对陆缜微一颔首,步履从容地走至案前。
陆缜依旧端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琉璃盏壁,目光落在那个走向大厅中央的纤细背影上。
她脊背挺得笔直,步履间不见丝毫慌乱,仿佛不是走向众目睽睽的审判台,而是走向她停云居的那张书案。
无数目光追随着她,有审视,有好奇,也有如承恩侯府小姐那般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嫁给宦官的女子,也配谈风雅?
沈清漪对周遭视线恍若未觉。她执起狼毫笔,笔尖在砚台中轻轻舔墨,略一沉吟,便落笔于宣纸之上。腕动,笔走,动作流畅自如,不见半分滞涩。
她写的是行楷,字体清秀而不失风骨,如竹间清风,自带一股书卷清气。
片刻之间,一阕小令已然写成。
侍从小心地捧起宣纸,向四周展示。有好事者已然轻声念出:
“《忆王孙·荷月》”
“曲池波暖簟纹平。玉露金风酒半醒。”
“谩道冰绡画不成。雨初晴。”
“一半珠光一半影。”
词句清丽,勾勒出荷池宴饮之景,最后一句“一半珠光一半影”更是点睛之笔,既写了雨后荷珠映月、虚实相生的景致,又隐隐暗合了在场众人珠光宝气、却又心思各异的浮光掠影之境。
更妙的是,通篇写景,不着情语,却自有一种疏离淡泊的意味,与她此刻的身份处境,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契合。
她既未过分藏拙,也未刻意炫耀,只是恰到好处地展示了自己的才学与心境。
席间静默片刻,随即几位真正懂词的文臣和老翰林已忍不住低声赞道:“好一个‘一半珠光一半影’!清丽空灵,意境不俗!”
“字也写得极好,颇有卫夫人之风。”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闺秀们,脸色顿时有些精彩。承恩侯府小姐撇了撇嘴,想挑刺,却一时寻不出错处。
永嘉长公主抚掌笑道:“好词!好字!陆夫人果然才情斐然,名不虚传!快将词笺好生收着,回头本宫要装裱起来!”
这一锤定音,算是认可了沈清漪的才女之名。
沈清漪微微屈膝:“殿下过奖,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 她神色平静,并无半分得色,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极寻常的事。
她转身,款步回到座位。经过陆缜身侧时,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比之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
她刚落座,便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仅她一人可闻:
“珠光易得,影迹难寻。夫人好心思。”
沈清漪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听懂了。
听懂了她在词中暗藏的疏离与对这场浮华宴会的冷眼旁观。
她侧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轻声道:“督主过解。”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夫妻间一次寻常的低语。
经此一事,投向沈清漪的目光中,鄙夷与轻视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探究与审度。这位陆夫人,似乎并非全然是想象中的柔弱可欺。
宴会继续,又有几位公子小姐上前献艺,或诗或画,但珠玉在前,总显得有些平淡。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酣热。永嘉长公主似有些醉意,拉着身旁一位宗室王妃笑道:“说起来,前几日宫里赏了本宫一盒暹罗进贡的宝石,其中有一颗猫眼石,据说能在暗处生光,神奇得很。本宫瞧着,倒与陆夫人这身清雅气质不甚相配,反倒像是……”
她话语微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陆缜,笑意更深:“……更适合衬陆督主这般英雄人物呢。”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却隐隐带着刺。将一个女子之物与宦官并提,其中的轻慢与揶揄,不言而喻。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向陆缜。谁都知道,陆缜最忌旁人提及他的宦官身份。
陆缜执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
沈清漪的心也随之一紧。她知道,这是冲着她和陆缜两人来的试探,或者说,羞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沈清漪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沈清漪抬眼看向永嘉长公主,目光澄澈,语气温和依旧:“殿下说笑了。宝石之光,源于天成,何分男女?正如才学品德,存乎一心,又岂因身份地位而有所增减?”
她微微一顿,继续从容道:“督主为国操劳,夙夜在公,其所行之事,所立之功,如日月之辉,光耀朝野,又岂是一颗宝石之光可比拟?臣妇愚见,人之尊贵,在心不在物,在行不在言。殿下以为呢?”
她一番话,不卑不亢,既巧妙化解了长公主言语中的机锋,又将陆缜抬到了“功在社稷”的高度,全了他的脸面。
更关键的是,她将话题从尴尬的身份引向了更宏大的“心性与功业”,让人无法反驳。
永嘉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化作一声朗笑:“好!说得好!陆夫人不仅才情好,见识更是非凡!是本宫失言了,自罚一杯!” 说着,果真举杯一饮而尽。
席间凝固的气氛瞬间松动,众人纷纷附和,称赞陆夫人见识过人。
陆缜缓缓放下酒杯,侧首看向身边的女子。她端坐着,侧颜在灯影下显得格外静谧,仿佛刚才那番绵里藏针、扭转乾坤的话并非出自她口。
他第一次发现,她温婉顺从的表象下,藏着的是玲珑七窍的心肝,和一份不输男子的镇定与锋芒。
“夫人今日,让咱家刮目相看。” 回程的马车上,陆缜打破了沉寂。车厢内比来时似乎少了几分凝滞。
沈清漪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轻声道:“不过是依督主之言,维护陆府脸面罢了。”
“是么?” 陆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咱家倒觉得,夫人维护的,或许不止是陆府的脸面。”
沈清漪心头微动,没有接话。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进。许久,陆缜忽然又道:“那颗珍珠,夫人可还留着?”
沈清漪一怔,从袖中取出那个装着珍珠的锦囊:“在此。”
陆缜看了一眼,并未接过,只淡淡道:“收着吧。或许……它比你我想象的,要坚韧些。”
沈清漪握着锦囊,感受着珍珠圆润的轮廓,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名义上的“夫君”,生出几分真正意义上的、超越恐惧与戒备的探究。
他似乎,并非全然是外界传言中那个冷酷无情、只知弄权的奸宦。
而陆缜,看着身旁女子低垂的眼睫,心中亦划过一丝异样。这只他原本只当做“幌子”的笼中雀,似乎……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轻轻啄击着牢笼的门扉。
赏荷宴后,“陆夫人沈氏才貌双全、应对得体”的名声,悄然在京城权贵圈中传开。与此同时,停云居内,沈清漪对着书案上那幅未完成的《麻雀待风图》,添上了几笔振翅的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