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语 第3章 第 3 章

三日后，一份装帧精美的洒金请柬被送到了陆府，指名邀约陆督主与夫人前往参加永嘉长公主府举办的赏荷宴。

永嘉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幼妹，性子活泼，最爱热闹，其驸马出身清贵世家，因此长公主府的宴席，向来是京城权贵云集、风流雅士汇聚之所，既是社交场，也是名利场。

沈清漪拿着这份请柬，指尖微微发凉。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她这个“陆夫人”，终究是要走到人前，去扮演那场荒诞戏码中最引人注目的角色。

“夫人，长公主府的宴席，推脱不得。” 惊蛰在一旁低声提醒，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伺候这位新夫人时日虽短，却也看出夫人性子喜静，不擅应酬，更别提此去必定要面对无数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知道了。” 清漪将请柬轻轻放在案上，“替我准备那日赴宴的衣饰吧，不必过于张扬，合乎礼制便可。”

惊蛰应声退下。

赴宴前一日，用晚膳时，依旧是清漪独自在东院用膳，陆缜竟破天荒地派了陆忠过来传话。

“督主吩咐，明日巳时正刻出发前往长公主府。请夫人早作准备。” 陆忠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督主还说，长公主性喜奢华，宴上多有才艺展示，夫人出身书香，或可有所预备。”

“有所预备？”清漪抬眸。

陆忠垂首：“督主言，夫人酌情即可。”

清漪心下明了。这并非商量，而是命令。

陆缜需要她在这场宴会上，不仅仅做一个安静的花瓶，还要适当地展示“才学”，以坐实她“才女”的名声，让这场婚姻在外人看来，至少有那么一点“才子”佳人的影子，而非纯粹的权势掠夺。

他需要她配合演戏，演一场给全京城看的戏。

一股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但很快被她压下。

事已至此，愤怒与委屈毫无用处。她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这看似被动的局面中，为自己争取一丝主动。

她沉吟片刻，对陆忠道：“回复督主，清漪知道了。”

次日，巳时正刻。

陆府门前车马备齐。陆缜依旧是一身威仪赫赫的麒麟公服，只是颜色换成了更为沉敛的玄青色。

他负手立于车前，阳光下的侧脸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清漪在惊蛰的搀扶下走来。她依言没有过分张扬，穿着一身月白云纹罗裙，裙摆绣着疏落的兰草，清雅如月下初雪。发髻间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并几朵细小的珍珠珠花，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却愈发显得眉目如画，气质出尘。

她走到车前，陆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留了比平时略长的一瞬，眸中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递到她面前。

这是一个标准的、搀扶妻子上车的动作。然而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指节分明，带着一种属于男性的、却又因身份而显得格外禁忌的力量感。

清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戏，已经开演了。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比她想象中要温暖，却也带着一层薄薄的茧，触感粗糙，与她指尖因常年接触纸张而留下的细茧不同。

他稳稳地托住她的手，力道适中，既不失礼，也毫无温情可言。扶她登上马车后，他便立刻松开了手，仿佛触碰了什么不洁之物，随即自行登上马车，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马车内部宽敞奢华，铺着厚厚的绒毯，小几上固定着茶具点心。车壁包裹着软缎，有效地隔绝了大部分街市的喧嚣。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以及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清漪垂眸看着自己方才被他握过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温度和触感。她悄悄抬眼看向对面的陆缜。

他正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时常过于锐利的眸子。此刻的他，收敛了锋芒，竟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俊美。可清漪知道，这不过是假象。这平静的表象下，藏着的是深不可测的城府与翻云覆雨的手段。

“今日宴上，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他突然开口，眼睛并未睁开，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低沉，“记住你的身份，记住那晚我说过的话。多看，多听，少言。”

清漪指尖微蜷，轻声应道：“是。”

“若有人刻意刁难，” 他顿了顿，终于睁开眼，那双眸子幽深如古井，直直地看向她，“不必怯懦。你如今是陆府的夫人，代表的是咱家的脸面。”

这话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在划定界限——她可以反击，但必须是为了维护“陆府”的尊严。

“清漪明白。” 她再次应道，心中却是一片冷然。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撑起场面、不给他丢脸的“合作伙伴”，而非需要他保护的妻子。

马车在长公主府门前停下。

尚未下车，已能听到府内传来的隐隐丝竹与笑语声。车门打开，陆缜先一步下车，随即转身，再次向她伸出了手。

这一次，清漪没有犹豫，将手搭了上去。由他扶着，姿态优雅地走下马车。

长公主府门前早已车水马龙，宾客如云。当陆缜与沈清漪这一对出现时，原本喧闹的门前竟出现了一刹那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

有对陆缜权势的恐惧与敬畏，有对他宦官身份的鄙夷与不屑，但更多的，是投向沈清漪的、充满了复杂意味的打量。好奇、同情、怜悯、讥讽、等着看好戏的兴奋……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她。

清漪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灼热，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收，脸上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婉而疏离的微笑。她任由陆缜握着她的手，他的手依旧稳定而冰冷，步履从容地随着引路的侍从向府内走去。

她能感觉到陆缜似乎侧目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

“陆督主到——陆夫人到——”

唱名声响起，宴会正厅内的喧嚣顿时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处。

永嘉长公主年近三十，保养得宜，华服美饰，容光逼人，笑着迎了上来：“陆督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位便是陆夫人吧？果真是我见犹怜的好模样！”

她的目光在沈清漪脸上转了一圈，笑容热情，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陆缜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平淡：“长公主殿下客气。”

清漪则依礼屈膝：“臣妇沈氏，参见长公主殿下。”

“快免礼！” 长公主亲自虚扶了一下，拉着清漪的手，笑语盈盈，“早听说沈家妹妹出身书香，气质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快入席，就等你们了！”

长公主亲自引着他们走向主宾席附近的位置。一路行去，两旁席位的宾客纷纷起身与陆缜见礼，态度恭敬中带着小心翼翼。而对清漪，则多是点头示意，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却丝毫未减。

落座之后，丝竹声再起，宴会继续。舞姬翩跹，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但沈清漪能清晰地感觉到，至少有半数以上的目光，依旧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她和陆缜身上。他们这对组合，实在是太过于醒目和……怪异。

她端起面前的琉璃盏，浅浅啜了一口果酒，甜腻中带着辛辣。

她能感觉到身侧陆缜的存在感极强，他即便不言不语，那种无形的威压也足以让周遭的空气变得凝滞。

偶尔有官员上前敬酒，陆缜也只是略举杯示意，并不多言。他对她的态度，在外人看来，是客气而疏离的，符合他一贯的形象，也符合他们“协议夫妻”的设定。

然而，就在一个舞姬旋转着舞到他们席前，水袖飞扬，几乎要拂到沈清漪面颊时，陆缜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宽大的袖摆恰好挡在了清漪身前，隔开了那过于靠近的舞袖。

动作快得仿佛只是无意，他随即收回手，神色未变，继续与身旁一位宗室郡王说着什么。

清漪却因这细微的举动而心头微震。

他……是在护着她？

不，或许只是不喜欢有人过于靠近，或者，是不想在他“名义上的夫人”面前失了体面。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宴至中途，永嘉长公主抚掌笑道：“光是饮酒赏舞未免无趣，在座诸位皆是风雅之士，不若我们也来行个雅令，或诗词，或书画，助助兴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不少年轻公子和闺秀都露出跃跃欲试之色。这正是扬名立万、展示才华的好机会。

长公主目光流转，最终笑吟吟地落在了始终安静坐在陆缜身边的清漪身上。

“久闻陆夫人出身江南书香世家，于诗词书画上定然造诣匪浅。今日机会难得，不若就请陆夫人为我们开个头，抛砖引玉如何？”

刹那间，全场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清漪身上。

考验，来了。

清漪感觉到身侧的陆缜并未看她，但他周身的气息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

她放下琉璃盏，抬起眼，迎向长公主充满“期待”的目光，以及席间无数或好奇、或等着看她出丑的眼神。

她的唇边，缓缓绽开一抹依旧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的浅笑。

“长公主殿下谬赞了。” 她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半个厅堂，“臣妇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既然殿下有命，臣妇便献丑，试以今日之景，填词一阕，以博诸位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