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三月,江南草长。
沈清漪坐在南下的马车里,指尖轻轻拂过怀中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是父亲留下的几册残卷,以及一套她用了多年的修复工具。车窗外,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她却无心欣赏。
半月前,她在苏州老宅守孝期满,京中的叔父便派人来接,说是接她回去抚养,全了沈家的骨肉亲情。
可沈清漪心里明镜似的,父母早逝,她这个孤女在族中早已无人在意,如今突然殷勤,不过是她年已及笄,有了联姻的价值。
马车行得稳当,她的心却一路颠簸。只盼着到了京城,能求了叔父婶娘,允她依旧回到江南,守着父亲留下的几箱书卷,了此余生。
她不怕清贫,只怕身不由己。
正思忖间,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头禀道:“姑娘,到通州码头了,换了船,明日便能进京。”
沈y清漪应了一声,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但见运河之上,漕运如织,南来北往的客商旅客络绎不绝。
她正要登上来接的客船,却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惊雷般滚地而来。
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清漪回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簇拥着一辆玄色马车,风驰电掣般冲至码头。
那马车通体玄黑,以金线勾勒着繁复的暗纹,拉车的四匹马神骏非凡,车辕上插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上面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陆”字。
原本喧闹的码头,霎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那辆马车上,带着恐惧、敬畏,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鄙夷。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手掀开,一个身影弯腰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暗紫织金的蟒袍,身形挺拔颀长,面容极年轻,也极俊美,只是眉眼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戾气,薄唇紧抿,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
他目光淡淡一扫,码头上的人,包括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锦衣卫,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沉。
陆缜。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太监,天子身边第一得意之人。亦是朝野上下,人人谈之色变的“奸宦”。
她曾在京中闺秀的只言片语中听过他的名字,都说他如何权倾朝野,如何心狠手辣,构陷忠良,罗织罪名,满手血腥。
她从未想过,会在此地,以这种方式,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他并未在意周遭的目光,径直走向一艘早已等候在旁的、极为华丽的官船。在经过沈清漪身旁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阵极清淡的冷梅香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拂过沈清漪的鼻尖。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包袱,低下头。
陆缜的目光,似乎在她包袱一角露出的、半卷泛黄书册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
只一瞬,他便收回目光,步履从容地登上官船。直到那艘官船扬帆起航,消失在运河尽头,码头上的凝滞气氛才仿佛骤然解冻,人们重新开始活动,窃窃私语声四起。
沈清漪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几道红痕。方才那一刻,她竟有种被天敌盯上的错觉。
这只是归途中的一段插曲,沈清漪并未多想。她只盼着早日进京,早日尘埃落定。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场不期而遇,竟是她命运转折的开端。
三日后,沈府。
沈清漪拜见过叔父沈文和婶娘周氏。沈文在礼部任个闲职,言谈间透着官场的圆滑与对利益的精明算计。
周氏则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口中说着“可怜见的,瘦了这许多”,眼神里却满是衡量货物价值的盘算。
果然,寒暄不过片刻,周氏便切入正题,叹道:“好孩子,你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是该定下了。你父母去得早,叔父婶娘少不得要为你操心。”
沈清漪心头一紧,垂眸道:“劳叔父婶娘挂心,只是清漪尚在孝中,且……性子愚钝,只怕……”
“这是什么话!”沈文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如今正有一门天大的好亲事落在你头上,你切莫糊涂。”
“天大的好亲事?”沈清漪抬眸,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周氏脸上堆起一种奇异混合着兴奋与畏惧的笑容,压低声音道:“是陆府!东厂督公陆缜陆大人,前日里竟派人来透了口风,有意聘你为妻!”
轰隆一声,清漪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陆缜?那个在通州码头有一面之缘的权宦?他要娶她?
这怎么可能?他一个……一个内侍,为何要娶妻?又为何偏偏是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不……这不行……”她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抗拒。
“糊涂!”沈文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贪婪,“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陆大人如今是什么身份?陛下眼前的第一红人!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沈家受用不尽了!你嫁过去,便是堂堂的督公夫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敢轻看你一眼?”
“可是叔父,他……他是宦官啊!”沈清漪的声音带着颤抖。
嫁给一个宦官,还是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这与跳入火坑何异?
“宦官又如何?”周氏凑近她,语气带着蛊惑,“正因如此,你过去才无人与你争宠,一过去就是正经主子,手握中馈,大权在握。陆大人既开了这个口,便是圣意也有几分默许在里头,岂容我们拒绝?清漪,你是个聪明孩子,莫要犯了倔脾气,误了自家性命,也连累了家族!”
“连累家族”四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套上了沈清漪的脖颈。
她看着叔父婶娘那混合着恐惧、贪婪与不容置疑的脸,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沉入冰窖。
她明白了,这不是商量,是通知。是沈家为了攀附权贵,毫不犹豫地将她这个孤女推了出去。抗旨不遵,或者得罪了陆缜,那便是灭顶之灾。
沈家承担不起,她更承担不起。
挣扎、恐惧、屈辱……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翻腾。她想起父亲生前教导她“守心如玉”,可如今,这世道竟连守心的机会都不给她。
最终,她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寂的枯槁。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侄女……但凭叔父婶娘做主。”
圣旨三日后便下达沈府,措辞褒奖了沈氏家风清正,教养出沈清漪这般德容兼备的女子,特赐婚于东厂提督陆缜,择吉日完婚。
一时间,沈府门庭若市,前来道贺的官员络绎不绝,仿佛沈家真是什么了不得的皇亲国戚。而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这场荒唐婚姻的笑话,同情、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影随形。
沈清漪被拘在绣楼上,学着繁琐的礼仪,看着那华丽如烈火烹油般的嫁衣一件件送来,只觉得那红色刺眼得紧,像血,又像燃烧的牢笼。
婚期定得极快。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俱全,排场浩大,甚至远超许多宗室子弟,无人敢有丝毫怠慢。可越是如此,清漪越觉得讽刺。
一场注定没有子嗣、没有夫妻之实的婚姻,却行着最完备的古礼,仿佛一场精心排演的荒诞戏。
终于到了大婚之日。
十里红妆,吹吹打打,迎亲的队伍从沈府一直排到陆府,煊赫无比。清漪顶着沉重的凤冠,穿着繁复的嫁衣,像个提线木偶般,完成了所有仪式。
洞房花烛夜。
奢华至极的新房里,红烛高燃,映得满室珍宝熠熠生辉。喜婆丫鬟们早已屏退,只剩下清漪独自一人,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千工拔步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淡淡酒气和冷梅香的陆缜走了进来。
他已换下繁复的吉服,只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白皙,眉眼间的戾气在烛光下似乎柔和了些许,但那双眸子,依旧深不见底,冷若寒潭。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
沈清漪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她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评估,不带一丝温度。
他伸出手,用指尖挑开了她头上的大红盖头。
视野骤然明亮,沈清漪下意识地抬起眼帘,对上了他那双幽深的眸子。
四目相对,一个惊慌失措,强作镇定;一个冷静无波,洞若观火。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目光从她精心描画过的眉眼,落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却字字如冰:
“沈姑娘。”
他唤的是“沈姑娘”,而非“夫人”。
“这场婚事因何而来,你我心知肚明。”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从今往后,你住你的东院,我居我的西府。人前,你是风光的督公夫人,享你该享的尊荣;人后,我们互不干涉。”
他微微俯身,逼近她,冷梅香瞬间将她笼罩,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只需记住三点:安分守己,不该问的不同,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他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脸颊,却又在毫厘之差停住,带着一种危险的警告意味,“当好你的‘幌子’,我们便相安无事。若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或坏了我的事……”
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世道,让一个深宅妇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并非难事。”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新房,没有丝毫留恋。
新房里,红烛噼啪作响,映着满室喜庆,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清漪独自坐在床沿,望着那摇曳的烛火,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尖冰凉,心底却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悄然滋生。
不是绝望,也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近乎顽强的平静。
她看着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心中默念:陆缜,你既要一个幌子,我便给你一个最完美的幌子。但你想让我沈清漪就此认命,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却是不能。
这深宅后院,或许困得住她的身,却困不住她的心,更困不住她修复古籍、洞察世事的本事。
日子还长,我们……慢慢来。